南宁工作后,回村看的第一个就是老海叔。
老海叔年轻时曾走南闯北,老了整天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拉呱讲故事,深受娃子们的拥戴。而在那帮同龄的后生当中,小孤儿南宁是老海叔最喜爱的一个。
五年前,正是因为老海叔倾囊相助,才使南宁完成学业,成为全乡的第一个研究生。因此南宁视老海叔如同再生父母!
这次南宁一进门,老海叔眼窝就先潮了,赶紧拌两个凉菜,温一壶老酒,招呼南宁坐下就开始亲热地拉东道西。
南宁面带微笑,知无不言,脸色很快红润。老海叔却猛不丁发问:娃儿,当官了吧?南宁一愣,有些腼腆地回答:是,老海叔。单位最近调整,我当上科长了!
南宁话音刚落,老海叔手中的筷子便开始上下翻飞,在铮明瓦亮的粗瓷碗沿上砸出一串串的铿锵脆响。
老海叔是乐的、恣的,他摇头晃膀又要开讲了。
南娃儿富贵了,可还记得咱这地里头的尖毛草?老海叔手指门外,醉眼惺忪。这可是咱这疙瘩长得:聂高的茅草,没下雨以前矮得像粪:蛋子似的不起眼,可夏天头场雨一浇,它就来了厉害!见天两三尺地呼呼疯长,很快就能没过头顶啦。南娃子遭是为啥?
南宁摇摇头,有些脸红,有些茫然。只听老海叔道:那是因为它在扎根!这草起头只扎根不抽叶,光在地底下就能扎出二十多米深!
南宁半醉半醒,却直感叹听老海叔拉呱真是种享受!既长了见识,又听得过瘾,就郑重地许下承诺:老海叔如同再生父母,我绝不会忘恩负义去了山里人的本色!
转年夏天,南宁又来老海叔家,脸上却挂了愁色。老海叔旁敲侧击,南宁则不停地喝酒唏嘘: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小人啊?老海叔忙问:咋了娃子,遇到难处了?南宁不答,老海叔哈哈一笑:说了我也不懂,要不再听老海叔拉段呱?南宁一听,当即来了精神。
古时候大约就在咱这疙瘩,有位泥水匠干活时鼻尖上沾了点白灰,一个木匠看见了,就让泥水匠站住,说要用斧头给他擦掉。泥水匠就站住了,木匠抬起斧头猛砍,只听得“嗖”的一声,泥水匠鼻尖上的那点儿白灰就没了,鼻子却安然无恙……
这时,南宁忽然打断了老海叔,脸色也一改先前的焦虑说:老海叔,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只要本领强,咱谁也不怕!相信我吧,我一定好好干,绝不比别人差,更不会辜负您老人家!
南宁走时步履匆匆,老海叔送别的目光里就有了隐隐的忧郁。
一别两年后,南宁再回老家,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头发打了铮亮的发胶,说话时右手多了些像拧螺丝似的手势,还给老海叔带来了崭新的影碟机和纯平电视。
酒至半酣,南宁始终滔滔不绝。老海叔突然沉色道:两年前你急匆匆地走了,我一直挂着你呢。南宁边喝酒边摆手说:老海叔快别提那档子烂事了,我早就摆平啦!
老海叔哈哈一笑,说看来咱娃子又高升啦?南宁正吃得手嘴油腻,就豪放地大笑,说都是托老海叔的福,您老再拉段呱吧!
老海叔听了兴致高涨,说只要娃不笑话,我是有一个就拉一个!
说康熙年间有个大清官叫张伯行,调任江苏巡抚时,手底下送礼的像赶集,他不但不收,有扔下就走的还挨家挨户给退回去,并写了一张古今有名的告示大白天下:“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老海叔讲得动情,眉飞色舞。
突然,南宁包里的手机响了,南宁边去接电话,边对老海叔说:您老就放宽心吧,我带的东西都是自己买的最新产品,包您喜欢!
南宁接完电话,有事得往单位赶,临走爷俩使劲拥抱,竟弄得有点悲壮。南宁走后,老海叔更是头一回喝得烂醉如泥。
没想到,这一次竟成为他们的永别。
南宁是五年后得知老海叔病逝的,南宁已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南宁想回但回不去,因为他贪污受贿三l被判重刑押监。
南宁开始日夜思念老海叔,更加回想小时候听老海叔拉呱的那些日子。忽然一天,他玩味起了老海叔在他工作后讲过的那三个故事:尖毛草扎根,是在暗中蓄势,没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做官又哪能长久?自己最初能当上科长,不正是因为长久地韬光养晦?
木匠能削掉鼻尖上的白灰,而泥水匠岿然而立,更具有超凡的胆量和定力。可自己当初居然疲于与小人勾心算计,虚掷精力。
至于“取一文,为人不值一文”,不正暗示人不能丧失原则和尊严,事后自有公论?可自己还是在得意中麻痹,渐渐陷入光怪陆离的诱惑中去……
原来为人做官之道,早在老海叔的闲拉漫扯间。南宁悟彻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