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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乔御史琼宴辞魂

诗曰:

今朝谁是状元郎,

宴罢琼林转自伤。

报道姮娥离月窟,

惊传豸史入兰房。

宫袍零落褫偏早,

旗帐摧残掩得忙。

富贵不如平淡好,

花间何日再倘徉。

事必三思,岂容卤莽?那才人感愤激烈之气,没处发泄,许你吟咏诗歌,形之笔墨,无所不至的讥刺当事也就够了,岂必定要见诸行事,纔算燥皮一场。我看如今这些读书的呆子,祇因错会意了太史公《自叙》里面两句:“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便要从游戏三昧中,幻出蜃楼海市、吐火吞刀,必使见之者神散魄摇,倾动一世,然后咄咄称快。

说也不信,当初有一个奇人,抱才不遇,傀儡难平。每向人前说的,都是疯颠大话,竟把举人进士尽着菲薄。谁想这狂生疯魔日甚,不但止入四肢,故此回到家里,日日坐在厅上,纠集市中小儿数十,着令拜叩庭下,公然朝贺,山呼万岁。道:“朕躬己嗣吾兄之位。”以妻某氏为皇后,子为太子,环绕小儿伪授官职,如宰辅、参政、守备、中军名色。卒至流浪颠狂,究竟诞妄而死。他希踪上智之所为,竟反同下愚之必戒,真可笑煞!引句相赠:

梦魂中紫阁丹墀,

猛抬头破屋半间。

犹忆二十年前,盛作赛神迎会,必要争相搜索,妆扮一个绝奇绝幻的故事,出类拔萃,以惊耳目。你道他有何高论,竟想出一道文章来:自扮做个察院监临,四轿凉伞,仪从鼓乐,拥簇头踏,面前又排列著书办承差,黄袱敕印,其驺从规模,绝类由布政司饮宴抬入贡院时的景况。你说他恶毒得紧,甚而竟把吾辈偶然不美手脚,至于科举不曾停妥的极法,尽着描画出来。

许多着了青衣、带着单纱头巾、穿凉鞋、挂笔砚求告考的生员,攀轿喊叫说道:“三年难得过,恳求者大人作养作养,收录进场,一视同仁。”又有一起学那大言不渐的叫道:“今科解元还在场外。”苦声极气,拚命都叫出来。惹得一街两岸,就是致仕相公、丁忧朋友无不切齿腐心。即工辽词礼之生,亦假助其浩叹说道:“功名二字到此田地,可谓剥尽面皮!”跌脚长叹之声,有如雷轰兵哄。独有凭栏观看的玉女佳人,个个笑破樱桃。正笑得鼻塌嘴歪的时节,忽然撞着真正的官府冲将来,讯知来由,登时拿下这个察院来,当街二十大板,一哄而散,好不扫兴。

要晓得凡事都可假,独有官不可假﹔凡事都可乱,独有法不可乱﹔装官便吃官打,乱法终为法制。小说先生差了,如这样说起来,那戏场上男子脚色,终日扮皇帝、扮宰相、扮状元﹔女人脚色,终日妆皇后、妆夫人、妆小姐,为甚么再没有人去说他打他?殊不知这些贱业荣妆,都是那前世修行不到的堕落和尚、班驳尼姑,也叫做红尘受用,祇好号为五霸,假之而已。

闲话且住。单说丽卿考试已毕,梁、张二房共取中式一十八卷,定了前后名次,齐赴至公堂上察院的面前,假意当堂又摹索比并一番,拆开弥封。

第一卷诗:

春夜愁生枕畔孤,春闺留月满庭无。

思空架上书何限,恨落胸中泪不无。

裘马长衢谁氏子,管弦中夜几家炉。

妾生自许元龙傲,不作乾坤一腐儒。

大座师提起笔来,批道:“此卷神倾意豁,绝不似闺中少妇口吻,逼真佳品,取冠多士。

第二卷诗:

诗多愁绪倚阑干,几帙藏书强自宽。

柳絮入帘池影乱,梅花满地图香残。

一弯明月侵衣冷,半榻清风惹梦酸。

芳草亦烦深户锁,不知春色为谁看。

大座师批道:“此卷韵致琳琅,丰情荡漾,掷地有声,无非金石。”

第三卷诗:

闲步春阶春意驰,春风春雨乱春时。

相逢柳叶窥人眼,何处梅花入梦思。

只影曾怜双袖薄,孤灯应恨独归迟。

闺中寥落应稠怅,云树依稀可是诗。

大座师批道:“此卷清新秀逸,不减开府参军,未易多得。”

第四卷诗:

看来罗帐晓风生,被底留寒梦弗成。

几卷残书消漏点,半轮孤月伴愁城。

鹃啼未语肠疑断,柳眼初开夜欲明。

受用深闰长寂寞。卓家何处认琴声。

大座师批道:“此卷珠玑错落,满纸淋漓,疑是陇西一流人物。”

第五卷诗:

九陌风尘一望孤,接天芳草遍姑苏。

闺中清梦知多少,客底黄金问有无。

百里平湖浮野鸳,五更残月听啼乌。

祇怜空负花前约,春酒如渑懒独沽。

大座师批道:“此卷奇思磊落,一洗脂粉陋套,殆非凡品。”

其余一十三卷都批了,取字中字选定。次日,传胪职事官捧着金花袍仗鼓乐,站立伺候。当日众姬齐集门外听候揭晓。这个光景好像当初唐中宗幸昆明池,群臣赋诗的故事:殿前结一座彩楼,从臣悉集其下。须央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单取宋之问“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这一首,即令上官昭容编为新翻御制曲。今日众姬,虽非真正应制,却也相去不多。众姬在门外远远望见堂上的人,坐的坐,立的立,一簇人清清洁洁,不挨不挤,甚有规矩。祇见卷子已是拆完,传胪官高声唱道:

第一甲第一名倚妆

上面接连的唱了两声。倚妆明明听得是叫他的名字,不敢就应,直等上头唱了第三声,方纔低声应道:“在!”祇见一班儿伺候的女人,如飞一般跑将下来,把倚妆推将上去。随即替他簪了两朵金花,换了袍仗,披了一段血滴的大红,俯伏在那丹墀之内。上面又唱道:

第一甲第二名文娟

第一甲第三名弱芳

第二甲第一名湘容

第三甲第一名小淑

诸进士谢恩已毕,其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其二甲六名俱赐进士出身,其三甲九名俱同进士出身。即着鼓乐仪从随状元倚妆带领了诸进士,一齐琼林赴宴,但见:

鼓乐喧天,带宫花、饮御酒,全不是玉街上那得意的青毡﹔彩旗蔽日,骑白马、跨雕鞍,却好似金屋中那乔装的红拂。为甚么也效琼林赐宴,祇因风秀才特典怜才。却原何也学金榜题名,总是呆公子挥金撒泼。

却说女状元倚妆,同了一班儿女进士轩轩昂昂,各骑着金鞍白马,张了一把黄罗凉伞,都到宴上来。祇见上头坐的是大总裁、两房考,照席陪的是监临御史,两旁是一十七名新进士。中间高结起一座五彩百花楼,楼下搭起一条仙桥。歌诗奏乐,大吹大擂,好不热闹齐整。祇这一席的大宴,不知哄动了多多少少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来玩耍观看。正是:

不道宾兴能骇俗,

却传花案是新文。

却说地方上有一个大头光棍,专好杀人放火,嫁祸生风。他的面貌生得好不凶狠,怎见得?但见:

髭须畏长短短,好像不曾裁就的牙刷﹔眼珠凹凹凸凸,却是未经磋光的弹子。舌上锋生,不数莫邪干将﹔心中毒起,强如蝎口蜂针。

这个人却做甚么名字?他是苏州府第一等有名好汉,混名就是柳貔貅。你说怎么叫做膍貅,天下世间最凶最恶无过祇有山君老虎,殊不知这貔貅又专好吃老虎。所以古来比那兵马的威势叫做“百万貔貅”,正见得没有人可以抵敌得他的意思。那柳貔貅平日间大模大样,走到街坊上来,那一个大大小小,改不去奉承着他。祇有这些读书的阿呆,是天不怕地不怕,鬼神虎豹都不怕的,偏要在虎嘴上去拔须,龙口里去挖珠,拚做这顶头巾不着,擂锣擂鼓赶到前路。祇是光棍吃了些亏,常常领了笋干出去。轻则笋干散火,重则独桌相邀。故此貔貅也祇是让他们二分,说道:“做朋友的人,就是极柔懦杀,后头总是量他不定,芥菜籽常要落在绣花针眼,那里有磨大的眼睛,看得后头见的。”

但祇是余丽卿做人,又是少年,又极狂放,比别人便更来得昂藏无数,专喜的是锄强削暴,不肯饶人。虽则不曾计较貔貅,那貔貅实是日夜彷徨,气他不过。故此,终日要思量寻些罪过,就摆布他。怎奈他是一个有名的朋友,况且是世家的子弟,又有银子使用,上官当道未免都是同年故旧,料道些小事情算来弄他不倒。殊非是谋反大逆,株连三族,这样大题目,纔好捉他的破绽,一跤跌倒!要晓得这些阿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所在,原没有甚好事做将出来。不是打人骂人,就是使酒撒泼,若要他们去做那样灭门绝户的事,断断不做的。俗语道,秀才谋反,三年不成。恰好这风流罪过正中在貔貅的囗眼里,他就生出一个计较,装成一个大大头脑,说他谋反叛逆,私设官僚,窃效宾兴,预结阴党,竟到察院门前擂起鼓来。

你说貔貅忒也胆大,万一准了他,拿获将来,当堂审出真情,并无实据,岂不要反输一帖?这又有个原故:他意中道,秀才们做事敢作敢为,开眼着贼,明明让他几分,至于妓女娼流,祇合藏头露尾,如何假冒生员科举应试,问他奉何新旨,擅假官吏开科,就当堂审出真情,虽无法物可据,却有那些妆扮假官的行头可证。这也就是违条犯法的事,饶他叛逆,一定招诬。如此如此,等得千停万当,方敢放胆胡行。不然,就算不得个貔貅手段。俗语说得好: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无常,断乎不丢。

却说那察院老爷祇道有甚军情紧急,慌忙出堂开门,抓将进去,原来是一个告状的人,惹得察院老爷怒气冲天,且不问他的曲直,竟把行杖之签悉递门子之手,总而计之,该打八十。打完讯问。岂知这貔貅祖上忝在竹山传家,已是久炼成钢的家伙,那怕这几个搔着痒的笋干?打将起来,磕头不已,大喊大叫道:“地方谋反大事,小的如何不冒死禀明,就是打死小的,还望老爷详察。”那察院是个为地方百姓的真正好宫,就是当初包待制亦不过如此。怎见得他的好处,他:

正直无私,励忘专图执法﹔清廉自守,坚掭不畏强梁。故此振声名于天下,独揭铜肝﹔因而总宪度于朝端,威形铁面。囗矣,万民保障。诚哉,庶职权衡。

彼时,察院听见他说“地方谋反”四个字,却也关系不小,即喝令拖起,从实说来。又对他说道:“谋逆重情,非同儿戏,身家性命祇在顷刻,若无确据,希图陷害良民,你看本院是何等衙门,三尺无情,立时就反坐了。”那貔貅不慌不忙,一步步膝行上前,轻轻的禀道:“小的怎敢掉谎。现今本处有一个余秀才,唤名梦白。家资巨万,暗结凶徒,举动不良,久怀异志。祇因未有实据,小的也不敢轻易出首。如今他现在彼处,明张榜示,盗窃名器,大集党徒,号令歃血,委实反情已露,方敢据实报明,切恐一星不灭,得致燎原。小的若祇爱惜自己的身家畏缩不首,连坐地方还不打紧,却于大老爷衙门纵逆容奸,大有干碍。伏乞速速整备兵马,趁他事情初起,人心未归,出其不意,一并擒拿,急急剪除,庶无后患!悉听宪天裁度。小的若有虚情,听凭大老爷加罪之后,再复处死便了。”察院听得这一片胡言,想道既责八十之后,却又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决非无因,也觉得被他耸动。实时密谕兵巡道,带领官兵,径到余家门首团团围住。连察院自已,骑了一匹飞马跟在后头,一声大喊,抢将进去。

谁料丽卿正在席上吃酒,突然机动,心里有些不然,岂有身居庠序,名教难宽,为何做这孟浪不经之事!一霎时如坐针毡,已觉十分不安稳了。祇听得门外人声嘈杂,马蹄如鼓,想来不是好局,必有非常陷害之事,此时不走,等待何时。违忙把远思、又张一扯,同往厅后一跑,开了夹墙小门,跳过墙缺,急摇急摆望城外一道烟走了。

当时三个秀才商量,各自分散,奔回原籍不提。好笑丽卿一团高兴,费了许多银子,如何不打听一个明白,轻轻的竟自逃席去了。假使不是当真来拿他的,岂不把倚妆笑杀。看得丽卿原来是一个没担当的呆子,祇恐从前的盟誓就要翻悔掉了。我道岂有此理,决要晓得,读书的人后头若有一步进身,就到那患难追促之机,自有鬼神呵护,决不把他那个身子死于非命。不然后头这一段结果,更将着落何人?这也不过是老天,因他的后半,故此偏心爱护他的前边,反惹起愚夫俗子一种势利心肠,专以成败论英雄矣。故此丽卿来到临期,先已心动,正是天地鬼神默佑他的所在。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

你说貔貅与丽卿日常间原无雠隙,又无口角,不过书呆旧样,读得几句书在肚里,见了小人,略觉妄尊自大,这也是盘古至今无可医的病,如何他就积恨含雠,下得这族毒手?总之,古圣人说得好:满招损,谦受益。这六个字当铭诸肺腑,是我辈养身借命的本源。这般乱世,岂是我辈得志的时节,何苦再不肯自已保重身家,偏要摇摆,把这厮视为仆隶。自我论之,在他不消奉承得我﹔在我也不必去凌烁得他,平平常常,水米无交的过去是第一高着。丽卿早识此言,决不弄出这场把戏。

却说兵马进门,但见许多酒席都是空座,上有一个戴纱帽、穿獬豸补子的老爹,坐在照席上。已是吃得盘空碟净,醉醺醺不省人事的,还在那里叫斟大杯。伸出几个指头望空替人乱豁,拿三道五,喊叫如雷。却被官兵簇拥拖翻,一索绑起。惊得那些女进士,战战兢兢,看见势头不好,拖着花红,带着袍仗,一齐奔散。偏生脚儿又小,性急越走不动,照慌张张,一步一跌的跌将去了。祇求躲避得过,便谢神天。你道甚么要紧,但见:

喜宴初开。一霎时,张弓挟矢,宫装未卸﹔倾刻间,弃甲曳兵,窈窕三元。那讨得扬鞭得意,虾楂御史?祇落得拍案惊奇。岂非乐极悲生,正是福今祸倚。

察院大人周围一看,祇得一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东歪西倒,觳觫娇痴,又没有一些器械赃证。胸中揣摩,不过是书生挟妓,徒为豪举,朋谋聚逆,决无是事。因此不究来历,吩咐不必株连,实时传令回院,毋得惊动地方。止拿现获假官一名,也不拷讯,竟将一造龙须大板,打个不死半活。你说这老焦一头褪下裤子,一头还讨酒吃,乱叫丽卿不要如此取笑。幸而乘醉受刑,末肯就死。当场复取三百斤样枷套上,标着神裈假官,立枷一月。祇正他一个假扮官员的罪过,随即签下安民大榜,晓谕诸民,一概余党,都置不问。

你说既打死了一名犯人,业有形迹,如何可以不根究余党。这是察院老爷,明明晓得是一班书呆们作景,设酒聚欢,故此男女混杂,不该冒窃了朝廷的名器,所以祇得把焦彦贵置之重法。那柳貔貅也招不得诬罪,其余姑置不究。总是按台一心祇要安静为主,因此不加株连。真是天地父母,居官仁爱之心,借一儆百的道理。祇是,焦老爷既入罗网,不得不借重做个焦头烂额的上客了,正是:

阎罗注定三更死,

定不留人到五更。

可怜焦老官一旦风光化为齑粉,挨不到第三日,呜乎哀哉,伏惟尚餐。随后,他妻子母夜叉,知道丈夫身死,细探情由,知为诗社流殃,冒官速毙,隐恨于怀,遍访这班创典的文人、附会的女客,希图报复。那知这干人恐防株连,预自潜藏,一时何处寻觅。因此渐渐冷淡去了。

姻缘未就遭磨折,

鼠盖高蓬肠欲绝。

席散筵飞惊醉颜,

掀天塌地加霜雪。

我甚怜焦彦贵,纔陪琼宴,忽然身殒。可见,小人连这假筵席桌面,都不能够安然享受。祇可恨惊散了簇簇状元,赶走了一班新贵。却可恨这母夜叉,竟做出那续梁山的手段,实是焦夫人变幻不同,作小说家靠他伎俩,又腾驾起许多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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