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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赵 媒 婆彰德赵媒居积取盈,家称小康。郡有恶豪,欲娶吴秀才女,以重金啖媒。媒贪其利,巧言胹合,致女失所配。吴忿甚,送官痛惩之,媒愧悔改业,誓不复为人作伐,避居羡河铺。

一日,自城中探女归,跨卫独行,日已向暮,忽见一青衣自歧路来逆,问:“莫是执柯赵姥否?”曰:“然。”曰:“然则请转辔,随儿行,家主母有事相浼也。”言讫,却步为导。媒阴念自蒙辱后,久不作蹇修,今观此青衣举止,故是大家婢子,从之必作多金,不妨一作冯妇。冥想颇得意,乘代步,捉衔以从。下路斜行,约数里,渐见青石甃路,绿树成行,奄至一巨宅,闬闳高峻,阀阅焕然。青衣曰:“主翁行役未归,僮仆强半随去,家少男子,姥径入可矣。”接驴代系庭树上。转出一厅,有婢媪数辈,坐立其间,见媒群喜曰:“唤得冰上人来矣!”即有争趋入告者,俄传语:“可速入,夫人立候矣。”

复相与历院宇数重,始达正寝。夫人者,倚隐囊而坐,年约四十许,媒再拜,夫人命曳起赐坐。自展邦族,云:“是大名郑氏,流寓于此,夫为卢侍郎,奉祠有年矣。所以命婢奉邀者,三豚儿已冠,未有佳妇,媪能为我攀一门楣,必当重赏也。”因命呼三郎至,则亭亭玉立,英妙绝伦。媒极口赞扬:“无论公子内慧如何,即此外秀,便足削尽天下公侯之色。遮莫老身减齿三十年,亦必拼死充作姬媵。阿谁有闺秀,肯不急设东床?”左右闻者皆笑,夫人亦解颜曰:“无怪婆子起家,谈锋煞是犀利。第老身谋聘者,为东偏薛参政女,亦系世家。参政已捐馆,夫人牛氏,择婿甚苛,且多疑,往往垂成而悔,婆子自料能令此事必谐否?”媒曰:“老身平生,不惯作模棱语,凭三寸舌往说之,必有佳报。”夫人喜,饮食之,便促其行。媒请诘朝往,夫人曰:“事不宜迟,迟则中变矣。”媒不敢方命,夫人仍使为伴,向东二里许,即至其处。

亦巨宅一区,沤钉兽环,壮丽埒卢氏。司阍只一媪,为通之。谒牛于房,备陈来意,牛曰:“老身亦夙闻卢家三郎,非龌龊纨绔子,特未亲见耳。”媒曰:“自是台阁品。姥阅人多矣,几曾见有如卢家三公子之才貌兼者?将来若不大富贵,老妇请自抉两眸子,誓不复相天下士矣。”牛曰:“汝莫揄扬过当,老身已心许之矣。小女往省其舅妗,三日后甫得还。为致声卢家亲母,打点纳采,约清明节后,嫁奁可完,即归鱼轩。儿女皆各长成,无事耽阁,终非了局。汝亦不必奔波往返,年老路迂,劳劳碌碌,心所不忍。且汝辛苦不辞者,徒以欲得酬谢礼物耳,老身即便相付,再来亦素手矣。”乃取廿金赠之,媒且喜且拜,以谀之曰:“端底大家不比小户,见理真,故作事快。”牛大悦,命具酒,并款之。果盘中有杖杜,甚甘美,媒伺隙,以帕裹纳袖中。饮数巡,谢酒辞行。牛复叮咛,速就婚礼。媒敬诺。

既归,摇箑摆裙,得色满面,指谓夫人曰:“夫人但询之,老身应得格外赏否?夜漏三时,往返五六里,委婉一两言,致牛夫人降心允肯,但待聘甚急,只在清明后,便赋于归也。”夫人笑曰:“老魅亦太孟浪,那见以女嫁人,而如此汲汲者!婆子得渠廿金,亦不为薄,老身倍之可也。”于是媒人又得四十金,并红绫一端。俄闻远寺钟声,夫人曰:“夜阑矣,婆子当归。”仍令送之,遭三郎于屏门下,媒戏索谢礼,三郎笑指其具,媒人大笑而出。

至歧路前,以驴授之,仓皇却回。媒策蹇且行且念:“夫人亦殊吝啬,何难赏一壶酒,两盛饭,一张床,俾老婢醉饱而睡?乃中夜逐客,岂其但卜其夜不卜其昼耶?”迨至家,旭日始旦,子妇尚未兴,以鞭挝门。子白足出应,讶其太早,媒曰:“且捉驴去,待徐徐告汝。”既而妇亦出迓,媒入室坐,吸烟啜茶,炫其夜来事,子妇倾听,眉宇间,喜色发越。小孙闻人语惊寤,呼母索乳,妇鸣之不睡,媒曰:“儿勿啼,为汝携得佳果来矣。”急取帕裹掷炕头,但见清渖滴沥。媒曰:“鲜果不耐时,可惜揉坏矣。”嘱妇解帕,则见蝌蚪数十枚,半如墨汁,犹有一二蠕蠕者。咸大惊异,急取两家赠金视之,已俱化为冥镪,红绫亦折纸所为。媒木立如偶人,良久,喉中作逆,呕出浊水升余,树叶无数,始悟遇鬼。病半月,颜色始复。

兰岩曰:改业已久,仍复为利动,宜鬼物戏弄之也。每见世人,当痛遭窘辱时,未始不立志变计,悔心惭炽。一旦有重金以啖之者,遂致故态复萌,舍身不顾,名行堕丧,不可收拾。其不为鬼所侮弄,几希矣。吁,可不见利思义哉!赵姥为媒多年,岂于日夕来往之地,有此大族,未之前闻耶?乃毫无疑虑,徒事跋涉,想亦利令智昏耳。

三 官 保友人景君禄为予言:其表弟三官保,满洲某旗人也。年十七八岁时,皓齿明眸,雪肤华发,言笑妩媚,俨然好女子,且善自修饰,见者靡不流瞩;外秀如此,宜其温文蕴藉,蔼然可亲矣。乃负气凌人,好勇逞力,往往于喧衢闹市间,与人一言牴牾,或因睚眦小怨,必致狠斗凶殴,虽破脑裂肤,终不出一软款语。有北宫黝之风,不知者亲而近之,知者避而远之。邻里畏惮,号为花豹子,以其美而暴戾也。

更有佟某,号佟韦驮,亦城北之市虎也。与保素不相识,尝与茶社中,片言龃龉,辄相殴击,其朋极力解纷。佟大言曰:“汝既称好汉,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坛后见我否?”保以手抚膺,双足并踊,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岂是畏人者?无论何处,倘不如期往,永不为为于北京城矣!”于是彼此不复言,各自散归。

翌日黎明,保单身径至地坛后,坐俟良久,始见佟率其党十五六人,悉恶少年,汹汹而至。保迎叱曰:“汝鸠众来,欲打我耶?”佟曰:“然。”保大笑曰:“我苟惧打,岂敢复来?任汝鼠辈所为,但一皱眉一呼痛,非好汉也!”言次自去其衣,赤身卧地上,曰:“勿污我衣,速打!速打!”佟众蜂拥其前,木棒铁尺乱下如雨,一霎体无完肤,四肢不能转侧,犹哂笑怒骂。佟益怒,取棘针一掬,刺入保两足指甲缝中;又用猪鬃,探其尿管,深入二寸许,仍骂不绝口。佟知其终不可伏,急投杖跪而抱持之曰:“君神人也,吾等甘拜下风矣!请破产调摄贵体,愿终身伏事作一鹰犬,肯收录否?”保惫甚,不能作了然语,但首肯而已。佟覆之以衣,畀归家,医治两月始愈,疮痂渐脱,美好如故。遂与佟约为兄弟,逐日与俱。乡邻窃叹,以为保得佟,虎角而翼矣。

保居近安定门,门外旧营房之东,故有关帝庙,保与佟暨其党十余人,常聚集于其中。或掇石较力;或悬空架横木,为翻筋斗竖晴蜓诸戏;或在巨竹长数丈,张布为帆,仿白虎幢之制,腾掷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入夜,则聚谈开饮,评论某也强,某也弱。所言强者必寻衅,以折辱之,是以睥睨一方,称为土霸。虽屡为官司惩劝,不少悛也。

一日,方与众掷坛为乐,忽一人贸然直前曰:“汝亦闻城南有张阎王乎?”保曰:“亦或闻之。”其人哂曰:“即我是也。”保曰:“来此欲何为?”张于膝裙中出一匕首,长七八寸,甚铦利,举足踏石按匕首于膝,须髯尽张,目眥欲裂,叱保曰:“鼎铛犹有耳,岂不闻张阎王是好汉乎?观汝形貌,不过一女子加弁耳,乃亦盗虚名,称豹子,得不令好汉扫地?今来与汝一较,苟不苛,当留汝命。”“不苛”者,其类创语,犹言“不输”也。保睨之而笑,回首视佟曰:“常言太岁头上动土,今果有其人矣,试言何以较量?”张曰:“将此匕首自刺肌肤,不形隐忍之色,汝自审能否?”保拊掌曰:“吾谓挟泰山,超北海,或有不逮,若仅此区区,何云不能!”亟接匕首,退坐石上,裸其右股示张曰:“即刺此可乎?”张曰:“可。”保曰:“但平平一刺,何足道哉!吾试一新汝目!”乃于股上刻划至骨,吱吱有声,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血流被踵,肌肤白嫩映面,色如胭脂染雪。旁观者无不蹙眉啮齿,代为不耐,而保谈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然张大惊,自投于地,曰:“名下故无虚士,小人瞻仰无由,故假此以相试耳,望海涵以恕唐突!”保掖之起曰:“君是吾辈中人,如不弃,请兄事君。”张大喜过望。保得佟、张为左右手,愈纵横无所忌惮。

上元夜,三人踏灯于四牌楼,漏三下,饮于酒家楼。见一人貌帽狐裘,肥胖长大,年约三旬;又一少年,约二十许,冠紫貂冠,袭黑羔裘。从八九健仆,对席而坐,频目视保,耳语而笑,笑讫复视之。保益作婿态,眼波频溜,二人心醉已久,况加酒醉,少年乃出席向保曰:“元夜相逢,缘却前定,曷不同席一饮,快谈衷曲乎?”佟、张怒,勃然欲动,保肘张而蹑佟之足,即趋对曰:“即蒙垂爱,何幸如之!”二人喜极,拥之入席,狎亵百端,忽少年以所饮余酒斝保曰:“小哥能尽此杯,洵可人也。”保一手接杯,一手握其臂,极力扭之,少年大声呼叫,蹲身凳下。中年者,以为戏,方鼓掌而笑,保回肘撞其胸,仰踣于地,佟、张复来相助蹴踢,二人滚地甚苦。众仆乌合抢攘,三人大挥老拳,势不可当。四俯纷纷走散,颠扑狼藉。三人一无所伤,径下楼去。比金吾步军来捕,三人已去远不可踪迹矣。次日处处相传,某宗室在某酒楼,为匪类所窘辱,亦平日恣横恃势之报也。保闻之,意得甚。

会夏日,保偕佟、张游行郊外,小歇一墓门下,论及刚勇,保叹生平不逢敌手。佟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虽然,京师之大如海,岂无杰出之士,惜我辈未遇。”随戟手指门内一冢曰:“弟知之乎?此余斑龙之墓也。余斑龙者,山东临清之回人也,号余大汉,在生时卖大刀丸于庙市,起家数千金。有李存孝之勇。尝与勇士马猛较力,马挥铁锏劈其首,余奋臂一格,铁锏飞坠二十步外,折为三段。又尝生拔鹿角,故号斑龙。吾侪生晚,不获同时,今日对墓景仰,犹令人徘徊不能去。贤弟勿轻量无下士,恐斑龙有知,摄揄于地下也。”保艴然不悦,曰:“斑龙之事,传闻太过。予若遇李存孝,当北面事之;若遇斑龙,正未知鹿死谁手耳。”言次,大雨暴至,抵暮不休。三人四顾,蓦见百步外有鸱吻露树间,冒雨就之,则废寺一区,无有主者。佟、张喜曰:“即此可以宿矣。”携有酒肴,除地坐饮。保终不乐,佟深悔失言,多方引咎。

已而雨霁月来,夜近三鼓。保见门外有人窥伺,躯休仿佛甚伟,保叱问:“为谁,宁不知花豹子与佟韦驮、张阎王在此耶?”言未已,其人履阀而入,指保大笑曰:“今来与汝较,果鹿死谁手!”保大怒,右足飞起,其人以手格之,足痛甚,不觉踣地。其人提保之臂,却步出门,保匍匐随之,肘膝并行,直至阶下,蓦然抛掷之,保身起半空,飘飘然如风卷落叶,坠落墙外。其人倏不见。佟、张大呼追救,杳不可得。大索半夜,至天明始得,保于余斑龙墓侧,瞠目僵卧,形如梦魇;呼叫移时,始苏,不能动履。佟、张迭负以归。右足五指俱折,胫跗青肿。

保自此爽然若失,幡然而悔,遂折节读书,不复语力。见人谦抑巽顺,犯而不较,卒为善士。或遭素日党类于途,辄逡巡走避,若将浼焉。人有述其向日行径者,即赧然如不自容。佟、张劝其振作,但含笑不语,佯以怒激之,唯敬谢而已。二人无如之何,索然而去,终身誓不相见。后入籍为羽林军,从征缅甸,阵殁,年甫二十有零。

恩茂先曰:一趺辄悟,改过如决,若三官保,真勇者也。

兰岩曰:刚勇自恃,渐至朋党多,而所为不善,祸不旋踵至矣。屡困以极苦事,不稍挫,卒为斑龙一销其戾气,改过迁善,以获安全。余之有施于保者厚矣。虽然,苟非保有从善之机,斑龙有灵,亦将奈何?

倩儿潮州富人江翁,世居南安。一子名澄,小字蛮秀。潮州谓至极曰蛮,以澄韶秀,故字之。年十七,入郡庠。母家姓萧氏,有舅为部郎,殁已数年。妗母王氏,孀居,有一子一女。子六岁,女字倩儿,与澄同庚,艳丽区匹,缙绅之家,竟思委禽。王溺爱其女,择配甚苛,不能既就。澄龆龀时,与女同儿戏。及长,澄务举业,女事针黹,形迹遂相间隔。然每一谋面,澄一心向女,笑靥当迎;女一意注澄,星眸频掷。或王不在前,澄必百计与言,女亦罔拂其意,不吝应答。

一日,同在亲戚家赴汤饼会,女眷满房,饭后有入内更衣者,有匀面理鬓者,有行食院中探花者,扑蝶者,如厕者,惟女独立廊下。适澄自外来,向女索槟榔,女对以无有,澄不信,搜其两袖。方嬉笑间,王猝至,女急欲引避,王呼而止之曰:“儿与尔四哥幼小即在一处,且至亲,莫作小家相,无事回避也。”女含笑应之,澄曰:“妹索槟榔,甥误以豆蔻奉之。妹取之伤廉,故甥笑之。”王亦笑曰:“汝妹素喜食之,尔四哥药肆中,宁无此物?异日勒索百斤,不为多也。”女与澄皆笑,自此稍得亲近。澄或乘间入以游语,亦不甚愠,但作不解,渐至狎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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