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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既醒,见烛光映射四壁,如粉之白。独卧纱帐中,身无寸缕,而红衾绣枕,软腻温香,酷类贵家闺闼。大惊而起,遍觅衣履,邈不可得。徬徨榻上痴坐,沉思日间事,强半忘怀,唯记与一人在酒馆饮酒,不解何由至此,此又何处,又何事裸卧,衣履又何不见,疑惑渐滋,怛怖殊甚。侧耳四听,竟鸡犬不闻。良久,徐闻嗤嗤笑声,自远而近,渐至窗下,觉是妇女音响,愈惶遽。俄闻振管辟扉声,有二女尼启帘入,一可二十许,一可十八九,青头素面,容态双绝。一含笑蹑足剪烛,一置灯几上,似预知床上有人,恐致惊寤者。第低语云:“此时莫醒否?”既而曰:“盍往观乎?”乃同至榻前。闵惧且赧,匆遽不知所措,但引被冒首,屏息不敢少动。二尼启衾,共相抚摩,闵知不免,因起跪枕畔,叩首求恕。二尼相顾而笑。一尼曰:“书痴胆大如豆,何事缩蓄乃尔?我辈非噬人者,可以无恐。”闵见其温存,意殊不恶,心稍定。渐悟为人所诱,倒载至此,必难骤脱,姑安之,以伺衅。二尼遂与绸缪,床第之欢,夜以继日。二尼又引其类二人至,一年约四旬,一三十余。亦与交结,兴犹狂荡。渐至白昼宣淫,共相裸逐。

私询前二尼:“此果何地,卿等究属阿谁?乃能隐匿外人,独不畏人言乎?”二十许者曰:“君诚悫者,不妨实告。此尼庵也,幽僻深遂,别有洞天。儿景初,师弟景默;年长者,师也,号明心;中年者,叔也,号明悟。君所与饮者,即庵后郁医生,素受我等嘱托,利我金资,廉访佳士,讵意得君,诚天缘也。君第安之,此间乐,无复思出。”闵始释然。无何闵求去,尼皆笑而不答,但咏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句,用以乱之。闵无如之何。尼每去,必反锁户闼。日两餐,皆二小尼亲送,鱼肉皆具,味且精美,不素食也。夜则围坐畅饮,醉则共榻,狎亵达旦。四尼有轮环,而闵则无止息也,于是不胜其惫,瘠而且嗽,无复旧时丰韵。得在床片刻偃息,即为乐国。

一日方卧,适明心至,见其状已生厌色,及探手股际,长久不能振作,意愈怏怏。阴与三尼议,闵生狼狈若此,不如杀之,以泯其迹。景初大骇,急止之曰:“师姑少耐,我能调剂之,不久可用,幸勿出此语。”乃亟入室,抚闵慰藉之,戒其珍摄,无致萎顿。自此诸尼,悉不复来,旦夕所需,皆景初殷勤伺奉。闵颇感之,而思家之念,无刻不迫。室中旧奉观音一龛,朝夕拜祷,求脱陷井。又检案头经卷,得观音咒,诚心持诵之,日以数千遍久之,睡梦成诵。一夜方诵咒,有人呼名,惊视之,见一媪立帐外招之曰:“速下床,我送汝归。迟则误乃事矣!”闵惊喜,不暇致详,披衣跣足而走。媪在前,以手拂户,门自辟,闵尾而随之。媪身有白光如月,到处映彻如昼,一路行复道中,两壁高峻,如城垣,历数重门,媪至辄开,无有阻碍。卒至一门,媪停步谓闵曰:“即从此出,勿走回头路。”闵方欲申谢,已失媪之所在,始悟为大士化身,救拔苦厄。默诵宝号不绝。踉跄奔数里,约去庵已远,仰视星转月斜,可四更将半,遂蹲身一土阜下憩焉。既晨,辨之,则天坛之北垣下也。

计在庵月余,已际残秋,在庵不觉,此时病体单衣,缩如卷蝟.不知青岩寄托何所,觅至会馆询之,咸谓失侄复下第,几番觅死,赖乡亲宽解,今已肄业成均,且设帐于内城某街某胡同某旗某哈番家矣。闵乃向乡人假衣履,如所教踪迹之,得与叔见。叔且惊且喜且悲,继之以怒,诘其一向何往,闵伏地涕零,备述其故,叔错愕久之,因泣曰:“京师之地如海,老于世途者,尚多入人骗局,况嫩少年,得何辄与人饮,自罹网罟?非大士慈悲感应,欲全躯命,得乎?亟保病体,勿使汝父母怨我于四千里之外也!”闵能画,叔命其绘大士像,供养斋中。主人闻先生得侄,置酒为庆,话及尼事,无不太息。主人为文公子士玉亲戚,故士玉与闵交最善,知其事亦独真。

闵斋曰:尝闻一阴一阳之谓道,夫唱妇随之为伦。三代维隆,屏异端于域外;二南攸美,敦雅化于房中。怨女旷夫,仁政最怜失偶;孤鸾寡凤,诗人致慨离群。顷见佛国云遥,空门不靖;致使西来大意,日就披靡。东土众生,自为簧鼓,良堪悼也,岂不悲哉!唯是绀宇琳宫,不少阇黎安享;香台兰若,恒多魔女群居。任化裁固难缓于沙弥,而开导宜先施诸愚妇。顾念伊剃度,亦有因缘:或多病而误信星书,父母忍心割舍;或早寡而情伤破镜,闺门绝意修容;或失琴瑟之调,逞小忿而乌云辄剪;或抱琵琶之恨,恐中弃而白发靡依。于是礼金粟以向空门,本图忏悔;拥蒲团而课静室,渐觉孤清。暮鼓晨钟,翻出凄凉之响;春花秋月,暗生活泼之机。继而借托钵以延门,每致桑间之约;假安禅而闭户,频来月下之敲。阿鼻之罪孽难消,没齿而声名尽堕。爰为善计,莫如返本还原;代作良图,须是改头换面。壮者亟当择偶,幼者速使归宗。纵或绕树无栖,自有缝裳之掺手;即使折心不转,何妨绣佛以明心。与其暗脱袈裟,渎汙三宝;曷若明摇环珮,讲究三从。学簪花而舍拈花,何为不可;倩贝叶以充红叶,何便如之。明镜总非台,幸有温峤玉镜;赤绳堪系足,无须弥勒金绳。苦海翻身,昏波臻岸,是则宿愿恰成心愿,无情化作有情。甘露润菩提,始信因缘结果;春风吹柢树,欣看连理成枝。岂非正风俗之一端乎?是顺人情之大道也!

兰岸曰:淫尼陷人,令人可恨。乃生以贪杯几死,可不慎欤?

章耲镇番章佖,世居水磨关。少好勇,十七八岁时,独负弩入北山,猎取雉兔。日暮不得归,露宿悬崖下,酣寝。至夜半,觉有物掠其颐颔间,亟启目,就月光觑之,人也。急起捉其臂,则一美女子,侧卧草露间,宛转娇啼,若不胜其臂之痛者。章怜而释之。女起坐地上,徐徐理裳,冶容绝代。问深夜何得至此,答曰:“儿家去此里许,偶步月岩下,见郎熟寐,童心未改,聊尔相戏,不虞郎卤莽乃尔。”章曰:“然则胡为掠我颐也?”女含羞,伏首不能置对。章目眩神夺,遽前拥之,女极力撑拒。方挠攘间,蓦一婢出山径之蹊间,忿息而至,讶且叱曰:“何处小郎,强来拉人闺秀耶?”章曰:“彼自来就我,岂我唐突西施!”婢噱曰:“强人,强人,复具佞口,不足与校情理,小娘但归休!”乃掖女子,循蹊径去。

章少年不检,施从女子之所之,越嶙刚,逾涧壑,约五六里,于松林内,得瓦屋数椽,绕以沙竹篱。二女入,章亦尾之入,婢回首睨之而哂曰:“此小郎亦太颜甲,夤夜入人家,欲何为耶?”女掩口微笑曰:“想非奸即盗耳。”声清锐如春莺。章揖之曰:“小人开罪小娘,故踵门请荆,敢云奸盗乎?”婢曰:“小郎能属对乎?”章曰:“即使能属对矣,将若何?”婢曰:“儿家小娘子,葳蕤之质,年十六,孤处无依,欲求人家兰玉而伉俪之,未肯轻易。尝誓有人能属之者……”章以不识一丁字,第不欲遽示空疏,乃绐之曰:“姑言何对,倘能属未可知也。”婢请于女,女书之于笺,婢持向章且读曰:“织女星辰永相睽,且一年两会,”盖是年值闰七月也。章不解所云,辗转间,面热如火,婢背女小语教章曰:“郎第云:黎花月午尝独坐,每半夜三更。”章再三期期之,犹讹两字,婢掩袂忍笑,女哂曰:“此必婢子教坏矣。”婢曰:“小郎口吃,且非章句士,小娘无复拘执矣。”女遂纳章与共寝室,好合无间。女赠章金钏一枚,章答以玉玦拾,女系诸裙带间。女极慧,特饕餮殊甚,每食禽兽之肉,腹笥兼人,虽至厌饱,犹耽耽于 余。章嬖之,不以为怪。日出猎,取以媚之。

女与婢间日一出,归必暮夜,章诘其所往,女曰:“有寡嫂居大黄山,故时往探候。”章惊曰:“大黄山,狼薮也,卿奈何数数往来,且必夜归也?”女不答,往返如故。章深以为忧,请偕行,女坚拒不可。章思狼之为物,性虽狡猾,然无饥饱,遇物则啖。腰缠中,所蓄木鳖子颇饶,默以毒黄羊肉,置山径间,自北山至大黄,凡十余处,盖欲杀狼以卫女也。是日,女与婢复出,通宵不返,章忧疑,坐以待旦,至晓弗归,章惧,负弩往探之,见二狼死草间,毒肉尚有余者。章以狼为中毒死矣,拖狼入林中,而林中有女衣二袭,识为女及婢所服者。大惊,检衣视之,忽一物落石上,拍拍有声,谛视,则定情时,赠女之玉玦拾也。骇甚,拾之以归,至则瓦屋竹篱,化为乌有,唯土窟乱柴,绕以流水荒山而已。章徘徊延伫,尽夜支颐,终无消息, 粮尽绝,章号咷而返,不复再娶。予在金城时,章已为千总,年甫二十四,每询及女子之事,章悲感之色,犹可掬也。

闲斋曰:五凉之地多狼,金城(今永昌县)犹甚。其噬羊用独,噬牛马用众,噬人用奇。亦捕禽鸟,伺禽鸣集草间,衔飞蓬一丛,蜥蜴行,逼而捕之。遇猎者,或带马髑髅,以御弓矢。是不特用独、用众、用奇,且又用术。然贪得无厌,往往为人所毙。夫能用独、用众、用奇、用术,可谓智而巧矣,而卒不免者,贪也。智而贪,此其所以败也。

兰岩曰:恶兽如狼,而能属对,妙丽宛好。乃章居然人也,而目不识丁,贻婢子笑,深可羞耻。窃愿世之稍欲有为者,慎勿视诗书为物外物,日事嬉游,一旦让狼子而己不能也。

麻林天津林茂子,家人刘忠密友也,以面麻,故麻林称也。与其友通州宋姓者,皆从浙江某监司为常随,相交极密,寝食必俱。及监司罢官,二人流落江淮间,无计还家。未几,宋病痢死,无所归。林倾囊倒橐,殡葬如礼,思之弗谖。

值令节,欲往一奠,苦乏资,未能也。一夜忽梦宋谓曰:“相好多年,忍馁我之鬼乎?”林许其必祭,宋郑重而去。越宿,复梦见之,责以爽信,林以乏钱对。宋曰:“二三缗之数,难办如此哉?胡不向南关金四贷之?”南关金四,郡之富人也。明日,林果往假之,不可得,中心颇闷。是夕,宋又见梦曰:“清明近矣,独不能破悭为故人送一陌钱耶?”林叹曰:“惜同在浙时,盈千累万之资,咄嗟可办。不意今日之窘,异乎寻常。兄姑待之,纵此节不能,中元必有以倍之矣。”宋坐榻上啜泣曰:“掩骼几日,遽尔薄情。生死之交,不应如是。”林不堪其聒,捉臂而起,欲与尽言。宋大惊求退,林不放,宋摆脱甚力,林觉其异,急取被冒其首而裹之。梦已醒,闻被中呜呜然,犹有哀恳声,林惊惶极力捺之,渐觉缩小,而声嘶且左。良久,不动,启被审视,无复为宋,但见一豚,局促榻上,遗矢秽甚,重二十余斤。林通身汗流,逾时始定。睇豚笑曰:“吾有以处之矣。次日,将豚入市,货钱二千,尽置酒盒香楮,往祭宋墓。大恸而归。

兰岩曰:狐假虎威,荼毒百姓,常随无良,往往如此。流落异乡,死而魂馁,良可悲也!乃卒化为一豚,虽林货而祭之,而其人已畜也,可见矣。

怪风凉州大靖营所汛有松山者,在沙漠中,古战场也。先大父镇五凉时,游击将军塔思哈,因公过其处,以兵三十五骑从,至则日已西。白草黄云一望无际。忽见一山,高约数千仞,色苍紫,中有火星,万点如莹,蔽日而来,有声若千雷万霆。众皆失色,马亦惊嘶。塔惊疑,谓此必山移矣。俄而渐近,不及回避,乃同下马,据地闭目,互相抱持,自分齑粉。顷之大震,天地如黑,人人滚跌,不由自主,马踣人颠,逾时始定。次第苏醒,彼此惧呼,幸不失一人,但皆脱帽露顶,满面血流,石子嵌入面皮,深者半寸,抉之乃出。大者如豆,小者如椒。惊定知痛,超乘即驰,回望高山,已在数十百里之外矣。

日暮抵大靖营,参戎马成龙见之愕然。塔述所遇,马乃大笑曰:“苟山移,公等无噍类矣。据云所遇,盖旋风也,入秋则有之,至冬尤甚。今隆冬无足怪,所可虑者,公与彼三十余人,从此胥成麻皮,年貌册又须另造矣。”塔因叹沉浮宦海中,历有年所,冲锋破敌,几历危途,今行年五十矣,从未尝见狞飚,不特未见,亦未之闻。今塔面多疤痕。在额角左颊者尤巨,即石子所嵌处也。

兰岩曰:非宦途不能遭此险苦,亦不能及此怪异。

张 老嘴宜君有千总张老嘴者,以嘴大而得名也。从一同僚家夜饮,二更后,提灯如厕,见一人裸卧角门下,面阔尺余,吻角入鬓,睡思正浓,张力蹴之,化为黑雄鸡,绕砌而走,格格而鸣,张捉得烹以佐酒。

兰岩曰:怪化为鸡,已奇矣。而张竟烹而食之,更奇。张真口腹人哉!倘食之而有不测,奈何?恩茂先曰:有人早起,见床上有凝血一方,约六七斤。问诸家人,皆不知所自,其人乃碎切,炒而食之,味如猪血云。

大 眼 睛宗室双丰将军,夜坐读书。忽见一物,类蝙蝠,直扑灯来,急以手格之,拍然坠地。化一大眼睛,阔数寸,黑白极分明,绕地旋转不息,久之方灭。

柏林寺僧柏林寺某僧,积聚数十年,蓄白金十两,熔成锭,盛以荷囊,什袭胸前。一日,忽失之,遍觅不可复得,冥想亦不记忆失于何所。日久成疾,颓然不起。举寺悉知其以失金所致,罔不悼惜。寺中溷坑深且阔,积秽满,例雇人净之。适净人出粪,得一虾蟆,大如升,紧抱一物,不少放松。力劈之,见一荷囊,内贮金一锭,约十两,众僧莫知所自。且时际隆冬,虾蟆何以独生。猜疑间,忽忆某僧失金事,持以示之,僧乃蹶然而兴。虾蟆倏不见,识者谓是僧精神之所凝结而化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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