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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某 掌 班黎园掌班某,押班赴苏州演剧,半月始归。路经某村,村中某乙夙与有交,便道就之,甚见款洽。乙园亭幽绝,皓然纸糊如雪,夜饮尽欢。乙辞去。诸伶兴未阑,结伴掷色,呼叫正哗,忽骰盆中有血一点,疑是鼻破,群相眴视。既而随骰而落,腥血淋漓,相顾错愕,举目环睇,瞥见当头顶隔,渍一血痕,大如案,咸大骇,各结舌无言,仰首注目。俄而血迹四浸,隔纸脱落,见一物下垂,谛之,则妇人纤足一双也,血流被踵。众惊悸了狂,夺门奔走,自相蹂躏。比人来救,而众已神痴矣。久之心始定,同述所见,闻者皆惧,乃相于爝火操兵,大索厅上,毫无所见,顶隔迹完好,无少破损,并无血痕。甚以为怪,遂移于别室息焉。次日,白诸主人,乙闻之,色变如灰。某叩之,语极支吾,但厚赠某暨诸伶,嘱秘而勿宣。

某至京,心颇耿耿,适乙之表弟某秀才,赴科入都,馆于其家。某私以曩日所见质之,秀才故与乙有隙,因尽发其隐,某始破惑。先是,乙挟势自恣,同村数百家,强半是其佃户,无有不为其威慑者。村西有程姓农人,其子妇出瞔于田,乙见而艳之,以索积逋,勒为针线人。居无何,乙父子递欲淫污,妇悉不从。一夕,乙长子复诱之空室逼之。妇窘迫,爪伤其面,乙子大怒,缚而褫其衣,淫讫,挞之数百,血肉狼藉,至夜而毙,悬尸于梁,蔽以顶隔,所以灭其迹也。因大兴讼,半年未决,会岁凶,程父子流徙,甫殷妇尸,迄今越十年矣,无敢过而问者。某与诸伶所见,意即妇之冤鬼,而所宿之厅,盖悬尸处也。

尸异有老人乘车入崇文门者,未及门,暴死于车中。守军执御夫,鸣诸官。会日暮,因验不及,置诸铺中。半夜忽失老人所在。守军失措,相与计议,或言某处有新厝一棺,未葬,盍乘夜窃取其尸,聊以塞责。众可之。遂取尸置车中。翌日官来相尸,于发辫内得一铁钉,入脑三寸余,以为车夫谋杀,竟坐死刑。迟数日,老人忽来自首,细述彼日因一时中恶,昏绝车上,既苏,夜已二更,遂下车步归,今闻冤及车夫,心实不忍,故来告白。官使车夫辨之,不诬。穷究致尸之由,守军不能隐,悉以情告。复拘厝棺者,讯之,则一少妇也,初不认尸,吓以严刑,始吐实。盖钉死者,即其夫也,为与恶少私通,故于夤夜钉杀之,以为断断不致败露,初不意如此发觉,诚为天网不漏矣。乃释车夫,而坐奸夫淫妇之罪焉,守军责而赏之。

兰岩曰:借此事以雪彼冤,天诚巧也。

红衣妇人西十库在西安门内,例有披甲人值宿其中。某甲与同值十余人,沽酒夜饮,皆半酣。二更后,甲起解手,至库旁永巷中,于月光下,隐隐见一红衣妇人,蹲身墙边,如小遗状。甲醉后心动,潜就搂之,妇人回其首,别无眉目口鼻,但见白面模糊,如豆腐然。甲惊仆地上。同人迟其来,往觇之,气已绝矣,舁至铺中救之,逾时始苏,自述所遭如此。

兰岩曰:三杯入腹,便尔胆大如天,不顾理法。一骇气绝,不知酒醒否?

阿稚沟某村,有兄弟樵苏于山者,季入山之深,仲求之弗得,归告其翁。翁惊且怒曰:“不为雁序而作鹡鸰,明知弟幼弱,不加防护,任其独行,不饱豺虎,必遭颠坠。汝虑我死后,数亩山田,不能独受,故幸灾乐祸,曳曳独归耶?”仲无以自明,但涕泣自誓,而随父同至山中,遍觅不获,寻亦置之。

二年余,因值秋成,翁来往田间,负手观获,有猎者过之,左提雉免,右牵一生黑狐,毛光润如漆可鉴,两目炯炯,向翁躇躇不前。翁心动,以青蚨二千,赎而欲纵之。猎者曰:“不可。此紺狐也,能为妖。”翁曰:“倘为妖,必报吾德,汝亦有施焉。”卒纵之。其狐奉头而窜,瞬息不知所逝。翁目送而笑曰:“蠢然如此,伎俩尽矣,能妖之狐,恐不如是。”猎者亦笑而去。

一日,翁有事入都。途中值雪,山路迍踬,颇不易行,蹒跚间,忽一媪自仄径来,白翁曰:“翁老苦甚矣。如此大雪,日且暮,前去人居正遥,我怜翁老,盍姑就蜗居一息乎?”翁感而许之。媪反步为导,逾一壑,即抵其家。媪剥啄,一婢出应,色殊佳丽,修饰亦极华美,以太太呼媪。媪曰:“客至矣,速备酒饭,且唤三姐来。”婢诺而去。媪延翁入庭,分宾主坐。翁环顾内外,屋宇闳敞,垣墉高峻,陈设珍怪,悉不知名。居然巨室,不类山家。自愧山野不文,颇形蹐跼.俄闻屏后笑语声,美婢四五人,拥一女郎出,年约十七八,姱容修态,光彩照人,绣衣画裙,俨似画中仙子。翁逡巡不知措身。处女一见愕然,色甚惊喜,就媪耳语良久。媪拊掌格格笑,曰:“真大奇事,既属恩人,可即申谢。”女乃下阶展拜,如礼神明。翁将答拜,奈为两婢所持,欲下一揖而不可得也。拜讫,媪复拜之曰:“天假之缘,得邂逅相遇,大恩大德,非一拜可以称报,容缓图之。”翁不解所为,唯曰:“老朽何修,得毋谬误。”媪曰:“翁年高健忘,不复记忆矣。俟徐言之。”

既而设筵,翁居上,独据一席,媪与女共一席,居下。酒炙并陈,水陆咸备,翁逐品茫然,但知适口,咀嚼饮啜,细玩其形状,辨其滋味而已。酒再巡,女亲起浣爵,跪进一觞。翁退位座后,连称不敢,媪曰:“聊以抒忱,幸勿却也。”翁尽三爵,复请入席。媪询及里居姓氏,翁对以某村某氏,媪顾谓女曰:“与汝表妹夫同乡,且同姓也,毋乃其族之叔伯行乎?”又问尊阃年几何矣,子女几人?翁曰:“无女,老妻尚存,年五十有二,长子二十,务农;幼子如在,今年当十七,二年前,入山采药,不知所往,想已为异物矣。”媪闻之矍然,曰:“噫!二令郎非清瘦长眉,而眉间有针清者乎?”翁矍然曰:“然,诚如尊说,何以知之?”媪向女曰:“怪底说来与阿癯符合,强半合恩人是楂梨。”女曰:“阿癯言时,期期艾艾,且喜啖未熟山桃,娘盍问果有是否?若然,则诚然矣。”翁闻之,辄潸然曰:“豚儿果有是疾是癖,无可复疑矣。”媪喜曰:“正愁无以报德,今当使父子团聚,何快如之!”亟呼前婢,密语数四。婢欣然去,移时入报曰:“来矣!来矣!”

随见一鲜衣少年,同一靓妆女子自外而至,媪指翁谓少年曰:“识得否?”少年一见大恸,趋拜膝下。翁以目视媪,媪曰:“恩人勿惊疑,且看二年前所失之令郎,较此奚如?”翁帏烛审神,的是其子,不禁泪涔涔随声零落。媪与女从旁慰藉之,始各止悲。女子展拜,翁问为谁,媪曰:“甥女阿雏也,久为恩人之子妇矣。昔者令郎樵柴,误坠岩下,适遇甥女救之,彼时以甥女冉弱未字人,僭为主张,即以令郎入赘,不意即恩人之子,苟知之,送归久矣。今于此会合,洵非偶然,行当使甥女归事舅姑耳。”翁谢曰:“感大德,毕生之幸,特家贫不堪屈令甥女。再尚有事入京,容徐议之。”媪曰:“恩人无须辞费,甥女既归公郎,荆钗布裙,分所宜尔。若为入京,亦不过为阿堵物耳。不腆妆奁,虽不丰亦不甚薄,保恩人下半世不复求人。”翁喜惬过望,是夕欢饮而散。季伴翁宿于厅西,翁于枕上细询由来,语刺刺不能休,至鸡鸣方寐。次日,媪令阿雏束装从翁去。

将行之前一日,媪置酒为饯。酒再巡,媪避席谓翁曰:“相处数日,恩人亦知老身为何如人乎?”翁恍然自愧,还自詈曰:“老悖但知舔犊,诸事不顾耶。敢问邦族。”媪曰:“老身姚氏,本秦人。甥女葛氏,同乡井。老身孀居有年,又无子,只此女,行三,名阿稚,虽荷恩人再生恩,早夕思报未果。今闻家中大郎,亦未婚,愿以女萝附托松柏,莫见弃否?”翁逊谢,曰:“诚援令甥女,已为非分,讵敢复苦令爱。”媪曰:“老身不文,但知言脱于口不可复收。请先归,少有嫁资,俟粗备,当亲送鱼轩至宅,无事亲迎也。”翁不能却,即向季索得镂玉香球一枚,聊以为信。媪亲结之阿稚胸前罗带上,稚垂颈颇形羞涩。

翌日就道,相与嘱别,各有泣 。门前驾三犊车,翁父子乘一辆,阿雏暨二婢乘一辆,其一辆为辎重,辘辘而发。山路崎岖,望之似不能通轨,而车到处,绰然有余地,亦不觉轩轾。翁朴实而不知究理者,唯深赞车制之巧、黄犊之健而已。日未晡,车停不进,视之,已至家门矣,尤讶其速。仲出,见之惊,问归何急,装何厚,既而见其弟,又载三艳女来,遂结舌不能致诘。翁未遑悉述,先令季导妇入见其姑。视卸装已,止御者宿,厚赏而重犒之。御夫拜赐,即欲辞去。翁以日暮途远力止之,而车已驰去。翁方顿足,怪其何苦夜行,忽见数十步外,一车为树根所绊,翻入田间,侧不能起。翁急前救之,非复故物,但草人刍牛,并秸车一辆耳。大惊,奔告其子,阿雏曰:“妗固有此戏术,时一为之,不足诧异。”亟令季收而贮诸箱中。翁入见老妻,备告得妇之由,并述聘妇之事,妻亦惊喜。邻里相传,咸来致贺。凡见阿雏者,男则颠倒,女则欣慕。猜疑默拟,议论纷纭。

居无何,阿雏谓季曰:“致语阿翁,速办筵席,妗子送三姐至矣。”季告翁,翁曰:“嗤,媳偶作梦,汝奈何附和之。”季惭而退,一食顷,闻门外人声鼎沸,挝门者若甚众,翁急出视,媪已降舆,侍女六七人扶阿稚,红巾覆面,锦衣绣裳,一涌而入。妆奁随之以进,光采耀目,填塞草堂。媪一挥,从人车马一霎尽散,谓翁曰:“亲翁勿慞惶。凡有所需,谅甥女已皆预备矣,不必蠲吉,今日便佳,即可唤婿来拜堂也。”仲逡巡趋出,参差不复成礼,众婢皆笑。入房,合卺讫,阿雏指使布筵,则丰盛十数席,水陆俱备,不测何时何人所置办。翁夫妇大骇,乃叙坐而饮。饮次,翁见妆奁堆积,深以所居狭隘,不能容纳为忧。媪曰:“无虑,再多数倍,亦能相容也。”因令诸婢往来移运,盈阶满堂之物,悉入洞房,房不加广,而位置罗列,饶有隙地。翁私叹富贵家,诸事得法,随地巧设,较我贫拙家多收数斛麦,乍添一瓮蔬,则填塞无坐卧处,视此真心思才力,百不逮一也。三朝后,媪辞去,留二婢为媵。将发,翁私嘱其妻曰:“亲母初见时,谓我与其女有再生恩,故以女嫁二郎,彼时未便研究,汝其密询之,勿作葫芦提,致人闷闷。”妻如所教,询诸媪,媪曰:“人在汝家,徐叩之可知也。”亟升车去。翁又嘱仲乘间问阿稚,稚曰:“翁所作事,翁自知之,何问我为?”翁终茫然不悟,第安之而已。二新妇入门后,顺事舅姑,调和琴瑟,咸无闲言。且从此衣食丰裕,凡百需用,取诸笥中,无所不给。望似农家,实同朱、顿。村人艳妇之美,羡翁之富,无不耽耽。颇有宵小,夜间潜来为盗,幸二妇觉察,往往戏弄之,而翁殊为厌苦。

偶出田间行食,见前猎者坐村内,方调一犬,翁薄观之,垂毛绿眼,状极猛恶。翁啧啧曰:“此其所谓狮子狗乎?”猎者曰:“否、否,此名为囗 ,能咋虎,家畜一头,无论窃盗,即有昆仑神技者,亦且畏之。予以钱八千,得之于贩羊回民者。齐卢秦猃,不是过也。”翁阴念八千钱,易与耳,得此狞犬,何复忧盗贼乎?遂以钱十千,欲买之。猎者曰:“不可,此犬咋人立死。”翁曰:“正欲其能咋死人也。”遂牵归。甫纵于庭,适二新妇自庭后来,笑语方哗,忽举目见犬,息声失色,瞥然却走。犬大吠直前,逐而攫之。翁惊呼奔救,稚已被噬断喉,踣地不动。犬又舍稚追雏,咋其踵,仆倒地十余步。二子亦惊出,偕翁极力挞犬救之,已死。但见二黑狐卧地上,衣服履袜,宛如蝉蜕。二子嚎咷大恸。翁错愕良久,猛悟当日赎狐事,所以云有再生恩也。且悲且悔,怜其义,议治棺衾,厚葬之。方商酌间,忽自外有哭而入者,盖媪也。席地抱二尸而哭之,曰:“讵意儿辈,罹此闵凶,学术短浅,安能御此惨暴乎?呜呼哀哉,大恩不报之说,良有以也!”翁合家亦环绕而哭,声彻邻比。媪以手扪尸胸曰:“幸尚可救,归以药之,可也。”翁率二子,执挺缚犬,打杀之。媪谢之曰:“亲翁是举,足明素心矣!”寻于腰间,解一白布囊,盛二尸,负之出门,翁等追送之,已远矣。

兰岩曰:图报旧恩,不惜二女,狐真不可及。

闵预闵生预,浙西世家子,貌既都美,且善修饰,年二十有一。从其季父青岩入都。青岩入棘闱。闵送场毕。苦寓中岑寂,风闻崇文门外有金鱼池,意必幽胜,姑往游之。至则锦鳞深潜于浊水,秋草半萎于荒场,虽有数处芦棚,揭青帘,贾白酒,而酒徒纷扰,不足留连,索然兴尽,徘徊思返。

忽见一人至前,貌虽不扬,而衣冠济楚,拱揖曰:“今日之游乐乎?”闵家居时,足迹不出书室,虽千里作客,见人尚多腼腆,不善周旋。一旦邂逅生人,竟期期艾艾,谦谨而已。其人曰:“听兄言,其浙人乎?”曰:“然。”其人即操浙西土音曰:“然则亲不亲,故乡人也。邂逅遇此,正好叙谈乡曲,请借馆一屈,可乎?”言次,握臂径行。生不能固辞,随之至闹市一酒肆中,甚精洁。其人呼酒,劝进甚力。闵固量浅,不得已,勉尽数觥,两目已眩,其人揶揄曰:“兄诚不能饮,蓄有少药服之,酒力顿解。兄会须强饮一杯。”乃探囊中一小红丸,浸杯中,促闵饮之。饮讫,则昏然不能复有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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