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说得够多的啦。等候,等侯,回去喝酒,吃花生豆去等候吧——汪厂长会说出这种话?我不信。”钱督察傲慢地说,“按照惩罚条件,五条五款、七条八款,工作时间吃东西,工作时间消极怠工或无理取闹,共应罚款十二元,每人十二元。你,秦五刺、邱玉才、李玉满……”
他一页页地填写完毕,“啪”地合上那个小本本,阴沉地打量着面前的每个人,转身走去。
“钱师傅,”季达叫住他,“这事由我负责。”
“你说也得扣你钱?”
“我在这里试行新的管理方法,汪厂长同意了。他允许我以鼓励为主……”
“我来这里是他吩咐的。”他干脆地说。
季达看着他摇摇走去的背影,恨恨地骂道:蠢材!白活了那么大年纪!罚吧,我正找不到突破口呢!这正是个取信于工人的战机!真是巧透了!恰好能借此表现出自己和他们那种陈旧的管理方式的区别……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兴奋起来。他突然大踏步地走向传达室。哼,罚吧,钱督察,你就会知道你在汪玉春面前有多大分量!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传达室里,他一把抓起电话,拨了厂长办公室的号码。“找汪厂长。您就是?我是季达。”
“怎么?你的新管理方法玩不转吧?他们成帮结伙找到我这儿来了。钱犁到了吗?”
“他已经走了。”
“唔。我估摸他抓住他们把柄了吧?”
“这事儿最好哪儿说哪儿了。”季达说,“否则我这儿工作不好开展。”
汪厂长在电话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大概还在那边用什么东西缓缓地敲着桌子。
“那么那些木料究竟能使不能使?他们在我这儿说得太耸人听闻了。”“当然,要动脑筋,搭配着使,钉大头柱子时要增加密度……劳动强度要大大增加的。”
“唔,让他们将功补过吧。我一会儿去。”
隔着窗子,季达看到李玉满他们几个神色沮丧。突然,小秦象被踢了一脚的皮球似的跳起来,拍着胸脯说着什么。邱小四木呆呆地转身朝向他,一边用小拇指挖着鼻孔,一边一声不吭地听着。由于月月发的奖金数目浮动不大,比较稳定,再加上物价上涨,这几块钱奖金早已成为工人生活费的一部分。这是举足轻重的几块钱,它牵动着人们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汪厂长,钱犁跑到这儿来扣钱罚款是没道理的……”
“怎么?难道工地已经不属厂部管了吗?”“咔嗒”,汪玉春把电话挂上了。
“喂,嘬瘪子了吧?”看传达室的老头品着油污茶缸里的茶水说,“嘿,没法干。你要想放开手脚干点啥也行不通。你看我,门神——拿你那副厂长我也不换……”
季达怏怏地走出传达室。与汪玉春的通话引起他极端的不快。他皱着眉头,走向大槐树。
李玉满和金宁看到他满脸阴沉地走来,准以为头儿要来找茬,便搭讪着走向自己的工具兜。小秦虽没收敛蛮横之色,却也压阵似的尾随人们散去。没费丝毫唇舌,他们再不强调任何理由,老老实实操起自己的工具。李玉满拉响了电锯。这就是“督察”来到的结果!表面上真解决问题,但他们心中的那口气还憋在胸膛里。这口气不会真的驱使他们去直接找谁发泄,他们会在活上找齐。所谓“堤内损失堤外补”——这句过去样板戏里的台词,如今已成为他们的一种工作哲学。季达当过工人,他当然懂这一点。
“我刚才和汪厂长说了,叫他不要扣你们被罚的钱。”
所有的人都把脸朝向季达。
“他答应了吗?”李玉满问。
“他说,让你们将功补过。”
“哦,这话可够让人受罪的。”
“等于放了个屁!”小秦说。
“将功补过的标准是什么?不是说这些烂料充好料使吧?”金宁的嘴最尖刻。
“他电话里有这个意思。”季达老老实实说。
他们全不出声了。
“唉,算了。”小秦突然高叫起来,“有咱们季头替咱们说话,咱就知足了。知道吧,咱们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季头儿,有话你就吩咐,咱哥们儿没说的!”
季达笑了。他正需要的是这个。“一会儿汪厂长来了,我再跟他说说,放心,免不了你们的奖!再说,汪厂长准许我在这儿试行新的管理方法,钱犁根本就没权力插手这边的事儿!”
他们看着他,神情专注,却透露出怀疑。这神色刻进季达的心:不错,他们有他们的弱点,但他们眼光却实际得使他们很少错误地估量眼前的事物。他于是又说了一句:
“放心,他不会罚你们钱的。有我呢!”
但整整一天,汪厂长也没到工地上露一面。
十六
吃罢晚饭,季达听有人敲门。是一楼的大娘上来给他送信。她唠唠叨叨地讲着因为事儿太多,忘了早点给送来。季达请她坐下谈。她打量着房子的摆设说:“不啦,不啦。你看信吧。季达呀,你这屋子可算是万事俱备啦,只欠一个‘画中人’呀!”
季达笑了。“您看着有合适的,就帮咱们请一位。”
大娘咯咯笑起来。“行。好说。得啦,你看信吧。”
她走了。季达把信在手里掂了掂。是妈妈寄来的。只是落款不是“本市”,而是广州。那么,她出差了。这信……按他对妈妈的了解,不用看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婚姻啊,家庭啊,经济条件啊,无非都是这个。自从季达分配工作以来,他就一直住集体宿舍,后来在七六年地震时,他帮家里在附近的空场上盖了防震棚,地震以后,他就把那儿当成自己的住房。为的是躲避妈妈那令他心烦的碎嘴唠叨,他一直到防震棚被市政府宣布必须拆除时,刚好被汪玉春提携,便借机要了房。除了此事得到妈妈的赞赏,其他事情她总是挑剔他“不会划算”。她是某外事机关的会计,精于计算。自从季达会独立思考以来,就对妈妈的这种思想方法十分鄙薄。他终于很勉强地拆开信封。
达儿:我已到广州。出差前,我就想,该和你严肃地谈一谈了。可是真奇怪,话一到唇边就又咽了回去。我和同事们聊过这种心理,他们分析说:这是因为,三十岁上下的人,已经能够自立于社会了,不好再象教育小孩那样开导他。应平等地讨论问题,可我们又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倒是信里谈谈更好。
你确实已经自立了。你是一厂之长,虽然是个副的,但这已表明,你在社会生活中所能发挥的能量,已经不再是个普通人的能量了。这方面,我是很满意的。但你在妈妈眼里,永远也是个孩子。
你的生活问题始终没解决。这一点,你是不是太不考虑社会习惯了?如果你以这样的年龄在农村,这辈子就一甭想成家了。幸亏你在城市,有利条件很多。你知道,每当我看着同事抱着孙子或孙女,去公园度假的时候,我就想起你。此刻,我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苦衷。你不觉得自己的生活里缺点什么吗?
噢,算了。季达把信扔到一旁。怎么样,我没估计错。不用看,她会在下边喋喋不休地谈到:他绝对是个标准的郎信。首先,他有房;其次,经济上他更不用锱铢必较。你不是每个月积蓄三十元,已从不间断地积蓄了三年吗?除此,妈妈还会全力解囊相助……总之,她要鼓励他说:你已经得到人人羡慕又嫉妒的一切。在捞取安身立命的资本方面,你已经把同龄人远远地抛甩在后边。再说,目前,就婚姻状态来说,这是“历史最好时期”——女孩子从没显得象现在这样又多又大方。说不定她还要在信的最后大声疾呼:儿子,别辜负自己的条件,大胆挑选吧——
幸亏她是在这里谈,要是当面谈,那该是多么难堪的场面!真叫人受不了。把爱情、婚姻和家庭与金钱和地位联系起来考虑,他从来就认为是极端不道德的。所以她一和他谈起这方面的事,他就烦得要死。再说,他究竟得到了什么?汪厂长连他的几句话都不听完,就“咔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愁烦情绪突然控制了他。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抽出一本消遣性很强的推理小说来看看,还是看不下去。按照妈妈的观点,他让人又羡慕又嫉妒。但在现实生活中,与他患难与共的女朋友背弃了他;过去的“哥们儿”,现在视他若无;信任他、提拔他的领导,并非象自己想象的那样,真的把他当“人才”而重用……唉,瞎猜!乱想!无事自寻烦!出去走走吧!要不找个人去聊聊。找谁呢?
十七
陶润脸上毫无表情。半天,她才勉强说了句话:
“怎么,追上门来要假条?”
季达开玩笑似的说:“按厂规,不请假或没准假就不去上班,算旷工。”
“你干脆开除我好了。”
“这是可能的。”
“哼。”
季达四面看了看。院子里没嘈杂声,挺安静。“伯父睡了?这一天够你呛吧?”
陶润理也不理。她只是象个移动的影子一样,开始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收拾起来了。显然,这是在下逐客令。他来得的太频繁了。这使她满脸不悦。
“往心里去啦?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呢。”季达搭讪地说,我带来一封信,“你……看吗?”
陶润警觉地瞥了他一眼。“干嘛要给我看?你写的?”
“我妈写的。看完后我十分不痛快。”
她用嘲讽的口吻说,“怎么,你居然想的和你妈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
“怎么会不一样呢?你忘了你妈一提到我,就象条件反射似的说出一套:锋芒毕露、张牙舞爪、飞扬跋扈,以及诸如此类的词儿。现在,你送我诗,不转弯抹角地也是这个意思吗?”
蓦地,季达感到脸颊烧得挺厉害。不错,那时候,每当陶润被邀到妈妈那儿做客之后,刚一走,妈妈都要摇摇头说。“唷唷,真是少见的姑娘。这样的人要是到了谁家当儿媳妇,怎么受得了!”逢到这情景,季达会生硬地接过话头:“我们会成家另过。”说真的,他一向认为自己和妈妈的境界实在不同,绝对不会和她有些许类似的言谈。但此刻,他无言以对。
陶润则拿起一个古瓷花瓶摆弄。她往上哈哈气,再用抹布认真地擦着。
季达于是告诉她:“我今天还遇到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儿……”
“我爸爸病了,他睡着了。”她对着花瓶说。
“小秦他们因为那批木料的事儿去找汪玉春。他让他们回来‘等侯’他来观察。结果把钱犁等来了。”
陶润手上的活儿停止了。“是吗?!”她的脸扬起来问。
“小秦、李玉满、邱小四,他们三个肯定各扣十二元。”
“他们怎么办?”
“怎么办?工人们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刚开始嚷得挺凶,‘谁扣我钱我上谁家吃饭’,过后,只有老老实实去干活呗!”
“算了吧,”陶润说。“他们会一肚子怨气。会想方设法偷工减料。那些破料是不会保证工程进展顺利的。愤懑情绪会陪伴他们直到厂长因受惩罚而辞职!或者到他踹腿驾崩。他的招数也实在太卑劣了。不过我佩服他居然能猜出工人回工地会干什么。可惜,他不知道他会引来什么后果。”
那个小瓷花瓶在她手里兴高彩烈地掂来掂去。然后,保持着这种半是讥讽、半是幸灾乐祸的口吻,她又加上一句:
“你也会因此进一步失掉良心。你没运用一下你的‘权势’?”
瞧她的语气和神态!她脸上罩了层光彩。这是她兴奋起来的表情。她对公众的事情有着突出的热情。一谈到这些事,她就象个受了刺激的百灵,喋喋不休起来。
“我劝他们别喝酒。钱犁走了之后,我劝汪玉春别扣他们钱……”
“嗯。”她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态点着头。
“但是,汪玉春极其轻率地对待我的建议。”
陶润嘴角上泛起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
“他从来就没把你当回事儿。”
猛地,季达感到心头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一时,他被这句话搞得不知所措,只是愣愣地看着陶润眨了眨眼睛。他从自己的心理反应意识到,糟透了,他正为了躲避脑子里老转着的这个问题,才跑来找她的。可说来说去还是在这问题上兜圈子。他想换个话题,但脑子里乱得使他找不到个话头。他眼前急剧地闪过妈妈的那封信:你把同龄人远远地甩到后边;你得到了令人羡慕又嫉妒的一切!哼,副厂长、房子、安定的小康生活——这一切在能表现出自己价值标志的东西,在一个他仅仅要表现出主见的时刻,却象沙漠中的幻景一样,突然消失;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幅令他非常尴尬的滑稽画面,在画中,他是那个最受人注目的可悲又可怜的主角。老天爷!他奋斗了半天,牺牲了很多东西,象友谊和爱情,工人们的信任,得到的仅仅是这个?他突然想站起来在屋里踱步。但马上意识到应当控制自己;马上转移话题!他莫名其妙地频频点头,眼中闪烁出顽皮轻松的目光:
“嗯哼,你以为我就那么无足轻重?一切都还没有结局,我倒很想请您大大地睁开慧眼,好好看看我,然后谈谈对我这个人究竟作何估计?”
“你嘛,你在一个带毒作业的厂子里当副厂长。这儿的污染不但毒化了空气,也毒化了你的灵魂。你为了得到一些不牢靠的可怜巴巴的‘幸福’,把自己俯伏于直接或间接的权力之间,在营营苟苟的小得小失面前绞尽脑汁。于是,你被污染的眼睛,只盯在权利的天平上,把按公文程式办事当傲奋斗目标,这些事你只需干好,就会有个稳定的仕途。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你只是一个戴着假面在工人面前跳鬼舞的人。你内心缺乏作为独立的人的真实感,在这样的虚假中,忍受别人对你的摆布,度过自己的青春走向衰老……你以为你得到了很多东西,但实际上你得到的只是一个被污染的灵魂。工厂因污染需要搬迁,你呢,你也应当找回失去的人格。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