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吃过晚饭,季达姿势随便地躺到双人沙发上抽了一支烟。他已经分到一间新房。他把自己这间房布置得高雅舒适。家具都是自己从国外家庭陈设中自选的样式,又自已精心制作的。时间一长,新房和新家具引起的激动早已消逝。现在,透过飘浮的烟缕,陶润那张含着淡淡微笑的照片,引起他种种狂热的想象。他一定要再次和她来往!没哪个人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爱自己。关键是突破第一道帷幕,由心理、社会习俗、互不理喻,甚至包括接触机会和创造环境的能力……等等东西造成的帷幕,这些东西一经突破,他们就会达到再度和谐。管他呢!只有大胆行事,切忌畏畏缩缩!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开写字台前的椅子,从桌上的小书挡中抽出一本现代诗歌集,铺开一张纸,抄录了一首诗。他把它折叠好,装在上衣兜里,关上台灯,走出家门。
快接近那个过去曾无数次出入的街门时,季达深深地吸了口气,算是驱除种种搅扰他英勇进军的胆怯念头的反击举动。这口气使他挺起了胸脯,多多少少还显示出一点英雄气概。
屋里很静。竹门帘把室内的光线分割成黑白相间的细密条纹。他看见陶润正伏身在写字台上,边看书边作笔记。没看见她的老父亲。随着自己目光的移动,那黑白相间的细密条纹,使陶润象在一个神奇的幕后面飘浮。他用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陶润飘浮般地站起来,又飘浮般地移到门旁:“谁呀?”
“我。”季达掀开门帘。“我来看看你……和你父亲。”
她淡淡地用手指碰了碰椅背,算是让他就坐。而她,却掀开门帘走了。
季达忐忑地坐在椅子上。屋里没别人。那么,把这首诗放到她的书里去。他掏出那张纸,匆匆扫了几眼,没有漏句错字。他把它夹在她看的那本书里。也许,这样效果会好些。人总会对意外的事表示惊奇。要是一切都在商妥之后按部就班地行动,那会引起什么新鲜感和兴奋感呢?刺激就更谈不上了。而生活的乐趣,往往藏于小小的刺激之中。对于醉心于工厂事物的人来说,他干嘛要使自己的天性囿于乏味之中呢?
蹒跚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季达走去掀开门帘。
“陶伯父,去外边乘凉去啦?”他伸手接过老人手中的小折叠椅。
“是……是季达呀!”老人睁着凸出的大眼睛看着他,话语拖沓含混。“有日子没来了吧?是不是当大官了?把我们鳏夫孤女的给忘了吧?”
“瞧您说到哪儿去了!”季达苦笑着,“您身体挺好吧?”
陶伯父在写字台左侧的椅子上坐下来。“还行,还行。”他摇着芭蕉扇。笑咪咪地瞅着桌子上放的书和笔、纸。那风一阵阵地把书页翻来翻去。季达夹在书中的那页纸被吹得露出一大半。老人伸手取出它。
“这是什么?”老人展开那页纸,“诗?”
“嗯。我抄了一首,赠给陶润的。”季达老老实实说。
“能看看吧?”
“您看吧。”
“《语言学》,”老人念道,这个诗的题目怪有意思啊。噢,敢情是西德女作家写的:希尔德多明——
“你得与果树谈谈。”
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吧,
樱桃花的语言,
苹果树花的话,
淡红色的话,白色的话,
风把它
无声地
捎走。
信赖果树吧,
当你被人误解的时候。
要学会沉默,
用淡红色的
和白色的语言。
“嗨,你看看,连诗人也劝人发明新语言!”老人笑得露出了稀稀落落的牙齿,是呀,人有时候是得用另一种语言说话。我就发明过……哦,我怎么贪天之功据为已有!那是人家宋徽宗君臣发明的嘛!你看我用徽宗语念这首诗:
“费嘎昧耕瑞给贼更……”
“陶伯父,”季达慌忙打断他,“这些日子没去北海公园遛遛?北海公园的荷花都开了,有红的、白的……”
“啊,花儿,荷花。”老人说,“淡红色的话,白色的话,风把它无声地捎走……”
怎么办?不能让他把注意力停留在这上边!闹不好他要犯病的!他过去是中学历史教员,脑子很好使,过目成诵。这不,全背出来了。得让他转移视线:“您的记性真好,有七十了吗?”
“啊哈,记性好,这是有名的。我在学校里就是有名的好记性。那会儿——”老人兴奋起来,他正一步步失去控制。真要命!陶润曾告诉他,别提过去的事儿,老人提出那段事就要犯一通“神经”。他谈着当历史教员那阵,如何引经据典,如何掌握着大量的掌故细节,学生们如何喜欢听他的课,外校教师又如何常常观摩旁听……
“咦,陶润没和您一块儿回来?”季达故作惊讶地问。
但老人理也不理。他正谈到他一生最辉煌的时期:他准备编纂一本新书——结合近代史谈谈中国历次重大改革的得与失。“古为今用”嘛。那篇文章要从梁启超的《变法通义》谈起。他对此文十分欣赏。但历数这些变法首领,没有不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的。他讲到康有为对光绪皇帝说过的话:“变法的章程条理,皆已备具。若皇上决意变法,可备采择,但待推行耳。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吾中国国土之大,人民之众,变法三年,可以自立,此后则蒸蒸日上,富强可驾万国。”这些话老人竟脱口背出!他开始分析康有为此话的漏洞:人多国大,改革三年便可自立,小日本人少国小,却需三十年!这怎么讲得通?况且,历数中国的改革,哪一次不是被派系之争或封建大家族内部的权力之争所替代……这观点不禁使季达感到既新奇又兴奋。他希望老人继续讲下去。但显然,老人的思维已经乱了。他突然谈起“文字狱”,谈起“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一类的典故。马上,话头又跳到“文化革命”。他谈到他的一切教学计划、写书的“事业”。全被打乱了。他作为反动历史教员、“借古抨令”、“咒骂革命”,“叫嚣让历史的红色革命火车头慢行”,而遭到批判。他不服。他生性耿直,颇有中国士大夫的清高孤傲的作派。但越如此越被批斗得厉害。并做为“漏网右派”进了“牛鬼蛇神”专政队。然而他直言本性不改,处处自我辩解。这当然引来了无数次痛打。多次体罚之后,他学聪明了,想起了“徽宗语”。不许用普通话辩白,就用“反切”法为自己辩白!为此又挨了几次打。但后来人们看他神神叨叨,就不管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老伴却为他,为家庭担惊受怕,积虑成疾,忧郁而死……
老头说着说着站起来,一手背在后边,另一手的芭蕉扇横飞竖舞。他直盯盯地瞅着季达,仿佛在凝视他的内心。不,老头什么也没看见。也许他看见的是某个批斗他的场面,也许那是某种幻影,一片使他激动愤怒的云雾。就象斗牛看见云雾般飘舞的红布那样。他用季达听不懂的“反切语”渲泄般地说着什么。
季达不知所措地站起来:“陶伯伯,喝口水吧,要不咱们去外边乘凉。您是不是觉得哪儿不舒服?”
陶伯伯却依然故我。这使季达心急火燎。陶润呢?应当马上叫她来。可又怕老人独自在屋里出点什么事儿。他想起最早那次遇见陶伯伯犯病,陶润告诉他做出不理会的模样,让他自生自灭。现在,装没看见?但自己是个客人,恐怕不妥。正着急,院里有个好奇的小姑娘从帘外探进头来,季达忙叫她帮助把陶润找回来。
一会儿,院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季达松了口气。
突然,脚步声中响起一个急促而响亮的铁掌击地声,似乎是谁穿的皮鞋或高跟鞋钉的铁掌。“咔、咔、咔、……”
这声音在这时候响起来,不禁使季达的心惊悸地一跳。他猛地扭过头,瞅着门帘处,追不及待地要知道是谁来了。令人奇怪的是:老人也嘎然中止了自己的演说。他微微张着胡须参差的嘴,神情慌惑地看着门外。
脚步声停止了。
“散去吧。我爸爸看到人多会更加激动。”是陶润在劝那些围观的人,“他需要安静。”
那些脚步声悄悄地消逝了。
她发现爸爸已经恢复正常,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爸爸犯病的时候,她没如此惊奇过。那会儿,她用“熟视无睹”当做平息爸爸病症的良药。这是她在护理爸爸的过程中摸索到的方法。而现在,她发现爸爸的病如此突兀的平息,她克制不住地惊奇了。
“喝点水吧。您坐下来,干嘛老站着?”她恢复了镇静。
“你把他们撵跑啦?”陶伯伯颤微微地问。
“撵跑了。”
“他们在窗下偷听来着?他们记下了什么?”
陶润愣了一下。但她的反应真挺迅速:“那些纸我都给抢下来了,撕了、烧了。”
“噢。你是我的好女儿。有人告诉我,有女儿不如有儿子。可是你比儿子强。我早知道,你会把我从‘棚’里救出来的。你会……”陶伯伯竟然掉下两滴混浊的泪水,“那双大皮靴、那双大皮靴……也走了?”
“老啦。爸爸。它永远走了。您放心吧。季达,劳驾,帮助他一下,扶他上床……”陶润站在暖瓶那儿说。这一瞬间,季达看到她满脸凄楚的神色,并且,她还用极不显限的动作,擦去眼角的泪水。当她把茶碗放到老人的床头柜上时,她已经面带微笑。
她陪着老人,在床旁坐着。后来,老人象孩子似的笑了笑,睡去了。她放下蚊帐,站了起来。这才无声地深深吸进一口气,又无声地呼了出来。
十三
“实在对不起,原来的意思是看看陶伯伯,却引起他又犯了病……”季达侷促不安,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摆。
她却只是谅解地看了他一眼。
这件事奇妙的效果是:她忘记了,或许只是缓和了她对季达的厌恶和戒备心理。她只是把脸颊倚在手背上,睁着忧郁的大眼睛凝视门外。是在为父亲的身体担忧?还是怎么的?他想象过去一样问问她:我能帮你点什么?但他没问出来,只是说:
“你常带他去看病吗?”
她点点头。“当然。‘四人帮’倒台之后常常去……”她瞥见陶伯父看罢放在桌上的那首诗了。“诗?你抄的?什么意思?是送我的?”她默默地读了起来,接着眉头微微拧成了疙瘩。“你想用这首诗干什么?劝我学会说话的技巧?”
“我确实觉得你不善于掌握说话的分寸感和时机……”
“那么应当怎么样?象你似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么?”
“象我!象我又怎么了?”季达突然觉得一种表白的欲望控制了自己,“我占据了这个位置,我可以更好地替普通工人说话,帮他们干点事儿;我可以更正确地理解和执行中央的指示,使我们的事业少走弯路;我还能抵制一些错误作法。我占在这个有利的位置上,难道不比我在你的位置上强?你经常是对的,但你的话说出来又有什么份量?!人家还不是拨拉你就跟玩拨拉鼓似的!你应当知道,人,活着,所谓有所追求、理想,实际上是为争得一个更有效的讲话位置……”
“喂,你小点声。”她看着爸爸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睡去了,这才又说,“咱们上外边去说吧,让他好好睡。”
长安街。这是个好名字:长久安宁的意思。远远望去,月亮在楼房和树丛上面,显露着明媚而温柔的面庞。西单十字路口处,布满文明的幻景:几处霓虹灯炫耀着缤纷的色彩,为食品、电影、戏剧和服务行业招徕消费的人们;巨大的电动科学普及橱窗吸引着过往的行人;杨树和松墙用自己的枝叶遮住明亮、高悬的街灯光,把神奇的诗意充满隐蔽的角落。有些在白天看来是既丑陋又肮脏的角落,此刻成了爱神的殿堂。无数花枝招展的妙令女郎和风流少年,在这里倾诉爱的诗篇。象一束束人造月亮似的街灯,照亮宽阔的柏油路。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奔忙、劳累、冲突、欢乐、烦恼、悲伤……这是由生活的溪流汇集起来的大河床。
“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最容易被消灭吗?”季达问,“打仗时暴露目标,你会成为靶子叫人干掉。在日常生活中,语言就是靶子。锋芒毕露、信口开河、不分场合地点地挫伤别人的自尊心,面对已经对你抱有成见的领导,继续出言不逊……连小虫子都懂得,为了不被天敌吃掉,要有几层保护色……”
“算了,算了,”陶润打断他,“三年,你变得已经不是你了。足见权力,哪怕一点点微小的权力,都会把人腐蚀到什么地步。”陶润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看着季达,“干部是时代的眼睛。这双眼睛象是丹柯的心,它照亮人们前进的道路。你呢?你不是在教人怎样做人,而是在教人迎合世俗。你不是教人怎样才能灵魂高尚,而是让人失去灵魂。三年前我爱你,因为你表现出作为人的价值。然而现在,虽然你大大小小算个厂长,但你在心灵上并没作为人而活着。你懂吗?你的心灵失落了。”
季达有点忍耐不住了。他想说:你悲天悯人的神色装得过份了吧,但又一想,何必呢,让她说吧,梅奥的“人际关系”学派不是有条理论吗:给别人诉说内心的不满,便可消除大部分牢骚。
陶润越讲越激烈:“要是一个干部的眼睛混浊不堪,他认为自己的仕途比普通人的心灵更重要;他认为自己的既得利益比普通人的血汗更宝贵;他认为自己对真理的追求,比起迎合上司来,简直太得不偿失……那么你说,他能引导工人干什么?!”
“可是我已经跟你说了,我这只是一种策略。我站在新高度上,能更好地发挥力量。要是都象你这样,你想想,尽管你表现得很清高,你又对谁有号召力?”季达急促地反问。
“嗨,”陶润冷笑起来,“你作为人?有真实感吗?……算了,算了,你不懂这些。和你讲这些白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