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儿,你不愧是书香门弟的后辈。
“唔,你夺去了我卖弄一下学问的机会……好吧,李莉,今夜沙滩上仍有狂欢,大家叫我来邀请你。去吧!”
这把目无尊长的“瓦刀”,就这么走了。今晚还要去狂欢!哼!他心里想着,脸不由得沉了下来。女儿多少察觉出他的心思。她低声说:
“爸,您要是不高兴我和他们来往,我就不去……行了吧?”
他想说:他不能阻止她去干她喜欢的事儿,但她却应当明白,每个人高兴干的事儿,并非全都是健康和正当的。但他没说出来。他一声不吭。女儿会从中感到点什么的……
那块礁石被一圈金色的轮廓光笼罩着。他在绕过去之前,听到一阵阵欢快的呼叫。他加快了步子。他知道,绕过礁石就是游泳区,女儿很可能在那里。他迫不及待地想看个究竟,却又克制地放慢脚步,把两手背在身后,做出消闲散步的样子。这样,他们和他碰见时,也会以为是偶然撞见的。他相信自己漫步的姿势很符合他的身份:一个满头银发、面目清癯的知识分子,一个心胸博大、豁然超俗而又乐观开朗的业余画家。
绕过礁石,与那辽阔的海域出现在他面前的同时,女儿和“瓦刀”邓力强在沙滩上散步的身影,也映入眼帘。女儿穿着红黑两色的游泳衣,“瓦刀”的裤衩极其窄小!女儿低着头,背着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瓦刀”则昂首挺胸、东张西望,似乎在炫耀自己身边有这么个漂亮姑娘。然而,李斌却没勇气迎上去,相反,在他发现“瓦刀”的目光就要扫到自己这边来时,竟慌乱得赶忙闪到一旁坐下去。一种跟踪、偷窥别人隐私时,被人发现后才有的那种羞愧和慌乱,使他的心突突乱跳了好一阵。
他在那儿坐了很久,也不知他们是否发现了他。反正他们没过来。暮色把远山吞没了。海上游泳的人渐渐散去。池站起身离去时,没再往海滩上扫一眼……
四
今天晚上,沙滩上仍有狂欢。我正是这样对她说的。
篝火在夏夜里点燃,我们不是用它来取暖。红色的火在跳跃,它能传导一种神秘而美好的气息,一种生活在跃动的感觉和色彩变幻的意韵。如果注意一下,你会发现,篝火旁的人总会显出诗人或艺术家在幻想时才有的动人神采。难怪奥林匹克运动会要点燃熊熊火炬……我们在这个地方唱歌、跳舞,有海的絮语,有风的吟唱,这一切,使我们的生活充满情趣!
噢,她来了!这么早!大概她迫不及待地要参加篝火晚会。这个住在普通旅馆里的姑娘,她的爸爸是个中学教员。可我们,住宾馆!房间里有浴池、空调,有了它,天气越热我们越要关紧窗子。我们出了宾馆就到海滨,而她,却要走上半小肘!嘿,教师的姑娘!
我隔着宾馆的围墙看见她走近礁石,消失在礁石临海的一面。干嘛不找她胡吹海聊一番?
哦,这可真是幅美好的画面!她——李莉,坐在从海的边缘上冒出来的鹅卵石上,孤独而宁静地了望海洋。她白连衣裙的下摆撩到腰际,两条光洁的腿象弯曲的象牙一样洁净柔美,蓝色的海水在她的腿弯处勾出一圈青白色的涟漪。啊,姑娘,你年轻的生命点缀了海洋,使它产生令人惊奇的美!
我往她身边的水中投了一粒石子。她平静地转过脸来。
“嗬,继承了知识分子多愁善感的衣钵,嗯?”我大大咧咧地用胯撞了她的肩膀一下,示意她把鹅卵石让给我半块。
一股红晕掠过她的两颊。“你别这样……”
哦,那红晕就象染遍天际的晚霞!那我就站着吧!
“李莉,你们还要在这里玩多少天?”
“计划玩十天。现在已是第四天了。”
“然后呢?”
“回北京呗,你们呢?”
“看情况。玩够了,买卖也做得差不多了,就另换个地方。”我看到她眼里冒出一道光亮,“回北京的时候,大概得是秋天了。”
“一路上挺有趣吧?”
“有趣?恐怕比不了你们:撑着洋旱伞,老爷子在阴影下抹出山光水色……”
“你干嘛取笑我们?”
“嗬,谁敢取笑你们二位老少知识分子呀!”
“可你的言行表明:你对我们缺乏起码的尊重。”
“恰恰相反,我对自己极为敬重的人才如此。”
“你说话流里流气,举止飞扬浮躁,这尤其叫老年人讨厌。”她皱着眉头对大海说。
“这可没办法。难道我愿意叫人从外表上就讨厌我?”
“可不。这挺奇怪。你看上去举止粗鲁,可肚子里并非完全是草囊饭袋。你显得挺聪明伶俐……”
“那当然。屎蛋是不会成为‘万元户’的。我们是人杰。”
“噗哧”一声,她忍俊不住,笑了,只笑一声。
我告诉她:某某地方有个摆小摊钉鞋掌的,去年讨了个医科大学毕业生当老婆;某某地方一个蹬排子车的,找了个女教师当爱人,如今孩子已经问世;某个开个体饭馆的姑娘,招进一位“文曲星”当丈夫,说起来才有意思呢:“这小子是个业余作家!发表过好几篇小说哩!而且,人人都说:这位作家够有福气的。”
“嗯,这我信。”小莉声音挺低。
“那么,你,一个高中毕业生,干嘛不能跟我谈恋爱?我到现在还光棍一根……”
“邓力强!你说话再不检点点,我可走了。”
“啊,息怒,息怒。李莉小姐,我不过是胡说八道惯了。”
沉默。她坐在原地一动没动。
“是呀,真怪!我不懂……”她翕动着嘴。
“你不懂的我全知道。你问吧——”
她掠了掠额前的刘海,注视着玫瑰色的天空:
“你们这条船,你们这些水手,从哪个港口驶出?你们的罗盘针指向何处?似乎,你们一路上总是捡到财宝,可当年的海盗们还要冒些生命危险呢!”
“咳,好严肃的问题!对不起,我答不出来。”
“你不是什么都能解答吗?”
“好吧,我回答:我们的航船从改革的港湾驶出,我们的罗盘针指向现代化的汪洋大海,我们这些水手犷悍骁勇,习惯在风浪中颠簸,再加上……船坚炮利,我们无往不胜。”我说,嘴角漾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关键是有好舵手。我们把循规蹈矩的浅滩抛在后边,一路劈风斩浪遥遥领先,让那些习惯步人后尘的先生瞠目结舌!懂吗?”
她笑了:“好富有诗意。哼,这么说,你们倒是如鱼得水!”
“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她脸上现出某种失望神色。
“怎么啦?小姐,您的火发得实在让人晕头转向!”
“噢,对不起。我想起我爸爸,他……”
“那个老爷子看不起我们。知识分子的清高。”
“不,他一点也不清高。”她争辩说,“他只是自尊心太强……”按照她刚才的思路,她想说的是:她爸爸在生活和工作中付出的艰辛决不比他们这批“万元户”少,对社会作出的贡献也肯定比他们大得多,但他付出的与得到的相比,并不平衡。她太年轻,因而,一听爸爸受到攻击,她就开始为他辩护。她原先的思路放弃了。
“哦,那倒是。知识分子嘛!他们讨厌没教养。”我对她说,“我妈妈也是教师。‘文化大革命’中爸爸挨整时,她为了和爸爸划清界线,独自搬到学校去住宿舍。把我则送回农村老家。姐姐插队去了。四口人,天各一方。那会儿,说来真怪,我们之间连封信都没有。我至今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那会儿我还小,乡亲们倒挺照顾我。十二岁时,就让我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到外省市去给人盖厂房、楼房,我当小工。十五岁时,我已经成了建筑队一名出色的业务员。什么短缺材料我也能奔来。这你应当清楚,要是没谙熟的社会经验、特殊的交际手段,你什么也甭想弄来!一晃到一九七九年,我二十岁了,在社会上闯荡够了。在一个雨夜里我突然想家,爸爸平反了吗?妈妈和姐姐近况如何?我有时在乡亲们的谈吐中偶尔听到点什么消息。而我又不愿刨根问底——干嘛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儿女情长?二十岁的小伙子羞于如此。那些日子,我听说他们又搬到一起去住了。我决定演一出戏:谁也不通知,直接闯回家,让大家惊奇吧!给我开门的是我妈。她问:‘你找谁?’我说了爸爸的名字。准是我嬉皮笑脸的样子招她讨厌,她不会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认识小流氓,便生硬地说:‘你找错门了吧!’这时我才真的发现,她已经认不出我了!你别以为这是假事儿!全是真的!我们家是书香门第,爸爸是工程师,姐姐自学英语成才,现在某家杂志社当外文编辑。唯有我……我妈真是个怪人,她面不改色地对我板了半年面孔!你想想,连家里人都对我这样,别说外人了!幸好我觉得我聪明伶俐,你别笑,我蹲在家里博览群书,我是杂家,嗯哼,最精通生意经。最初开始捞票子那阵,我天天去臭泥塘里捞鱼虫。你知道吗?我是卖鱼虫起的家。……喂,游游泳去吧,干嘛要聊这些?如果说过去的事情象树上已经干枯的枝叶,那它可没什么好欣赏的。它唯一的用处就是燃起一堆篝火,照亮行进的道路。是不是?现在,我用自己的钱买了‘雅马哈’,我行我素,不管他娘的谁怎么看,我自立于社会,我这肚皮没万数来元拿不下来!”
“你的肚皮?什么意思?我不懂!”她说。
“这意思是说,我吃香的喝辣的,肚皮里吃下上万元的山珍海味!”
“你这种自负劲儿实在让人讨厌。”
“那有什么办法?别看你爸爸活了那么大岁数,比我他可差远了!他懂吗?吃也是种享受。他大概只把吃当成维持教课的精气神的一份差使。哼,就跟我那傻妈似的,顿顿凑合!”
她瞪了我一眼。她不喜欢没大没小。我拎起她放在石头上的游泳衣:“下水吧?我先下,要是你怕我看见你换衣服的话——其实,有什么呀!”她不答理我,只是看着成群飞翔的海鸥。我才不管那一套呢,在她身后脱下衣,裤,游泳裤早穿在里边了。她可能生气了。不管她。不愿理我请便。她没一点幽默感,标准的中学毕业生!我跑进大海,游出四十多米了,回过头来看她,哦,她正从岩石缝隙中闪出来,红黑两色的游泳衣穿好了。她举起两只胳膊把头发攀卷起来,夕阳的光线使她周身焕发着诱人的光晕……
海水是温暖的,那是太阳曝晒的缘故。我游到她身边。
“李莉,还生我气哪?”
“‘君子不与牛置气’。”她吐了口海水,笑着说,“你们这帮人都是牛魔王,怪胎!”
“指不定谁是怪胎呢!”
“这太好区别了,看看别人的目光就行!”
“那倒是,有些人目光就象从古墓里挖出的僵尸的眼神,放射着上下五千年的传统习俗的臭气。这要不是怪胎的目光才怪呢!”我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得了,得了,就你知道!”
“当然我知道……”
“知道怎么捞钱!”她飞快地接下我的话头。
我怔了一下。“反正没有物质活动空间的人,精神活动空间必将十分可怜!你看我攒到二万块钱时——我就专吃利息,不作买卖,埋头搞点学问!那时,我不为五斗米折腰,搞点货真价实的学问。”
这句话使她吃惊,她那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好吧,我还要进一步告诉你我们的弱点和力量!我继续说:“我们这几辆摩托车上的几个人,全都他妈的是文盲。那三个女的是老黑、赖八头、臭牛三人的‘老婆’,算是老板娘吧,卖面包出身;说是老婆,其实还没结婚……你说我们这几块料,能算什么玩艺儿?!说来可是有点意思,你看那个老黑,还有个老姑娘猛追他呢!这是他的老同学,为了考研究生误了谈情说爱,现在,时不时找他套近乎。可这小子说:咱可不要她!咱是跟人结婚,不是跟文凭!他嫌她弱不禁风……”
“去去去!我不爱听!我不爱听!”李莉说着往岸边游去。
上岸时,我追上她,我们并排走在沙滩上。夕阳软弱地照着。她背着手,垂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沙土的湿脚。我东张西望地在海天之间寻找:什么话题能使我们之间的关系融洽起来?也许正是这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贫乏和无知……突然,我看到她那个颇有风度的爸爸正坐在前方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大海和沙滩,面对着单调乏味的小镇——那边能看见什么?哈,真会装蒜!
李莉蹑手蹑脚地跑进她换衣服的岩石缝隙中。我则抱起衣服,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
李斌在自己的床铺上坐着,床上散乱着几天来捡拾的石子、贝壳、猫眼一类的东西。他心绪不宁地摆弄着它们。
同屋的两个中年人和一个小青年,正谈论着种种社会上流传的伤风败俗的新闻。什么男男女女跳着跳着舞就交上朋友啦、现在的女孩子大方得出奇啦,贞操观念已经完全约束不了现代青年啦……这些事被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据,就差点名道姓了。
李斌听得如坐针毡。女儿和那把“瓦刀”……
“爸——”是李莉,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他勉强地“嗯”了一声,把石头子之类的东西往枕头底下一塞:“外边走走去吧。”
在他下楼梯时,女儿伸出胳膊温柔地搀着他。“爸,——他傲慢得很,实在让人讨厌。”
爸爸没出声。他想:哦,女儿,你大了,你很会讨长辈的欢心。但我不会上当了。我带你出来,完全是为了缓和你高考造成的紧张。而你,大概早在决定旅游那天起,就作着彩色的梦:梦想着浪漫机遇。除此,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又能想什么呢?
“李莉,你记住爸爸的话:从来,金钱就没给人类的心灵带来充实;要心灵充实,还是需要知识。”
“我记着呢,爸。”
“你别想那些事儿,什么交朋友、谈恋爱之类的……”
“我没有,爸。”
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女儿。
“爸,您……”女儿胆怯地收回与爸爸对视的目光。她想到,爸爸肯定看见她和邓力强一起游泳,“我跟他什么事儿也没有……您要不信,我把他叫来对质一番?”
“这没必要。我不想见他。”
“那您又不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