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个金色的黄昏。
旅馆的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和浪涛的轰鸣。没有风。海浪泛着白色的飞沫,一排排追逐着涌上沙滩。李斌站在窗前,等着女儿象往常这个时辰那样来叫他,然后轻松地说笑着走向海边。
女儿没露面。他只好到女儿的房间去找她。
“哦,她没告诉你?她似乎去游泳了。她说她想一个人去……嘿……一个人……”与女儿同屋的胖姑娘正和她的男朋友在吃螃蟹。她歪着头、挤着眼,使劲地咬碎蟹夹。那神色似乎充满掩饰不住的嘲弄。
“噢,谢谢。”他保持着知识分子的风度,轻轻掩上门。然而,一种脚下踩空了楼梯台阶的感觉,却仍在心里翻腾:这么说,女儿李莉在骗他,偷偷地躲开他,去和那个“小流氓”幽会去了!他眼前升起一股桔红色的愤怒的迷雾。迷雾中,他看见女儿在暮色中轻盈、婀娜的体态和小伙子那丑陋不堪的懒散模样……噢,真闹不清现在是怎么搞的,你走到哪儿都能看见:一些丑八怪身边,总跟着个含情脉脉的姑娘。她不知比他强多少倍!可偏偏,这么不般配的人跑到一起去了!过去,他看到这样的事儿总是百思不得其解。社会风气怎么会变化到这步田地?在大城市的公共汽车上,你能看见小伙子大爷似的坐在座位上,姑娘却站在他身边遮挡拥挤;在小胡同里,还能看见骑着自行车的姑娘带着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穿街过巷;在长安街的一条路边石凳上,他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凳子的顶端,低低地折着腰看书,把脊背让男朋友当睡眠的靠垫,那个男的还当真睡得十分香甜……哼,他曾暗自冷笑:傻丫头,自己就把自己当贱货!同时他暗自庆幸:自己的女儿并未步这些傻大姐的后尘……但现在,他气懵了!那小子象瓦刀一样瘦骨嶙峋、见棱见角、总给人“土气”感的身影,一再在他眼前闪现出来……
二
事情发生在昨天上午。
“去游游泳吧,小莉。我用不着你撑着伞为我遮阳。”李斌边说边从油画布上抬头审视大海,再用画笔沾着白颜色,点缀画面上的浪花。
伞的影子却更加负责地把他和画布笼罩起来。“爸,我不早告诉您了?我愿意陪着您……”
“你这是‘浪费’……”
小莉偷偷抿着嘴笑了。她知道爸爸说“浪费”是什么意思,爸爸终于象“富翁”一样,带她到这里过一过只有外国小说中写的那种有闲阶级的生活——吃饱了就在海滨游游泳,趴在沙滩上享受阳光,听着大海的喧响坠入梦想,玩腻了,就回旅馆睡觉,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啊,终于躲开了盛夏中拥挤、酷热的大城市,把让你晕头胀脑的功课扔在一边,来享受大自然了!这在他们家,确实是千载难逢的!要知道,爸爸妈妈是人到中年才结婚。那会儿,他们只是把铺盖卷儿往两个并在一起的单人床上一铺,墙壁粉刷一遍,贴几张毛主席像,亲朋好友送几套《毛泽东选集》、伟人石膏像,就完成了终身大事。据说,这是那会儿的风气。当然,他们并不富裕。十八年来,他们拘拘谨谨地过日子,从来不敢大手大脚地花钱。现在,他们却来海滨消夏!这在过去,敢想吗?这是为了消除她高考的紧张,爸爸、妈妈不知道讨论了多少个通宵,才商定下来的。原定全家一齐去,但临行前,妈妈准是怕费钱,突然宣布自己不去了——她是工厂的车间主任,哪能随便请假去消夏呢?爸爸是中学教员,现在是暑假,自然可以陪女儿走一走。是的,现在他们条件好多了:爸爸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中,工资连调两级,又发班主任费、又发书报费,还有每月的奖金。此外,爸爸还常常给报刊投些小稿子:三、两千字的杂感,或一、两幅小插图、题头之类的,隔三差五地收到一批为数不多的稿费……总之,他们已经度过了“经济危机”,但也并没富裕到可以挥金如土的地步。旅游,意味着大把大把地花钱——除了饱饱“眼福”什么实惠也得不到。如此推理下去,“浪费”了旅游光阴,就是浪费“金钱”!想到爸爸妈妈为了自己,做出这么“史无前例”的举动,她就更心疼爸爸。她不能让爸爸在阳光下曝晒,更不能抛下爸爸去单独游乐……
爸爸突然把画笔一撂:“走吧,小莉,咱们去遛遛。”
他们沿着沙滩走上马路。一个牵着匹高头大马的小伙子正举着相机招揽生意:“骑马在海边照张相吧!一辈子能来这里几回呀!”
爸爸怂恿小莉照一张。小莉流露出些许犹豫。她怕骑马照相会多缴骑马费。
“爸,就照张站在海边的吧,咱俩合影……”
正是这时,马路上响起一阵“突突突”的声音。是摩托车。足足有六辆,大红的、海蓝色的、米黄的……威风凛凛地驶来。远方的树木和一角大海是他们的背影。更招人注目的是,三辆车的后座上坐着三个衣着鲜艳的姑娘,另外三辆的后座上大包小包地捎满物品。这伙人!好家伙!姑娘们的披肩发和飘洒的衣裙飞扬起来,戴着黑色过肘的大网眼手套的胳膊,搂着小伙子的腰身;小伙子的大喇叭裤,就象把大扫帚一样,被风鼓吹得扫来扫去……眨眼问,他们驶到李莉父女跟前。为首的轻骑停下来。
“嘿!骑马照几张吧?”
后几辆也都鱼贯停下。
“没说的,照几张。”
“喂,老乡,我们骑马照几张。”
小伙子看出这是笔大生意。抛下李莉,陪着笑脸:“到了海边嘛,就要多多地留影,……”
“我们有相机,只是借马骑。”
“行呵。骑一回六毛。”
“唷,价码不他妈低呀!六九五十四。五块四毛钱。兄弟们,来吧。”
他们嘻嘻哈哈地把马牵到海边,一个接一个地上马,下马,“嚓、嚓、嚓……”。一些游人聚过来,微张着嘴围观。该姑娘们上马了。她们一惊一乍地叫笑着,生怕被马踩着,又绝不肯放弃骑它威风一番的机会。最大胆的一个姑娘先上去了。正要照,一个小伙子说:“等一会儿!”他跑到载着货的轻骑前,拎出几瓶汽水,在往回跑时,用牙咬开汽水瓶盖,递给骑马的姑娘。那姑娘就仰起头来喝,还笑眯眯地问:“这么照行吗?”噢,挺好!李莉看到,将近十一点的阳光正使大海反照着耀眼的银光。姑娘那薄如蝉翼的纱衣在逆光中婆娑舞动,那瓶红色的汽水在阳光中闪烁着桔红色的反光,刚好映红姑娘逆着阳光的青春勃发的脸。她另一只手勒紧僵绳,马匹嘶叫着昂起头……
李莉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她拉了拉爸爸,离开人群。
从这儿之后,父女俩愉快的旅游,变成了一连串的噩梦。起码在李斌看来是这样。
首先,是那堆罪恶的篝火!
正是当晚,父女俩坐在海边的凉亭上瞭望月光笼罩下的大海。突然,远远地传来收录机播放的音乐声。声音怪诞异常。咚咚咚的鼓点和低沉的小号、疯狂的吉他声中,还伴着一个女人在喘息中呻吟般的歌唱。这声音由各种高低音组合在一起,形成令人震惊的音响世界。似乎是非洲的旋律,象原始丛林中传出的部落舞蹈。使每个听到它的人,都突发一种心灵的震颤。这种震颤使人能感到,有某根始终沉睡的神经被拨动了。
凉亭里的人把脸扭向沙滩。但声音是看不见的。那么谁是声音的播放者?蓦地,一个暗淡的红色火舌在沙滩上跃动了一下,就象个在地上弹跳的小红星星。接着,它左右摇摆着、上下伸缩着,变幻着它那忽胖忽瘦的身躯。然后,在音乐声中,另一个火舌微弱地诞生了。先是豆点星光,然后迅速地长成,象它的先辈那样跳跃、扭着身躯……火的儿女,都是在摇摆中长大,即使有的忽然灭下去,但仍会在一片火海中诞生。终于,那堆篝火热烈地燃烧起来。录音机似乎被关掉了。间或传来一两声吉他的试音声和木柴燃着的声响。这声音在这海边的夏夜,就象一种音韵奇特的呼吸……
人们看清了:一群青年正围着火在跳舞。
“爸,我去看看。”小莉边说边跑出凉亭。她用不着听到爸爸赞同的表示。他不是一直让她独自去玩玩吗?爸爸看着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蓝色夜幕里。她很美,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这是您闺女?”
“我女儿。刚刚考完大学。”他语气中透着得意。
“那帮家伙是什么人?假洋人?‘业余’华侨?还是帮痞子无赖?”
刚才还互不交谈的人,由于有了共同话题而交谈起来。
“在海边上点火玩!跳摇摆舞!嘿,他们胆子可不小!”
“怎么没人管?这在城里可是不能允许的!”
小莉的爸爸听着,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何必操心那么多?不过,若是在早有规矩的城市或旅游区,这种玩火举动确实是被禁止的。可这儿是新开辟的旅游区,一切都尚未健全。因而约束也小得多。大概正因为这一点,有头脑的人就跑到这儿来了……
月光和爵士乐伴着女儿奔跑的身影复现,她跑回凉亭里。海面上高悬的桔黄色的月亮,象给她青春勃发的脸上,罩了层梦幻般的轻纱。她带着喘息兴奋地说:
“爸,敢情是他们!”
“他们?谁?”
“就是骑马照相那几个呗!”女儿抓着爸爸的手摇晃着,“爸,敢情他们是个体‘万元户’在搞消夏旅游呢!他们这是在举行篝火晚会。爸,您要是睏了,就自己回去睡觉。我想多玩会儿。”
说完,她又跑下凉亭。
“这么说,这些小子年轻轻的就有了万数来块钱的家底了?!”
“可不!国家可没发他们这笔钱。他们作买卖赚钱,老百姓是他们的主顾。”
“您干嘛让闺女跟着他们跑?他们,哼……”
小莉爸爸带着知识分子的豁达:“这孩子从没出过远门,她应当走远一点。年轻人嘛,总是喜欢热闹。他们应当有自己的天地。这些天来,她寸步不离我这老头子……”
“这才好嘛!”
“可不,得留神,地痞无赖有了钱,可如虎添翼!”
李斌没参与他们的议论。他只是嘴角泛着自信的微笑。他当然了解自己的女儿。没人能轻易从他身旁夺走她。
然而事情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女儿竟迷上了海边的这种游戏。第二天早上,她没能按照作息时间起床。李斌只好带着油条去敲她的房门。小莉睡眼惺忪地说“太困了”,她要睡到吃午饭。晌午,他们在餐桌上见面了。她却没完没了地聊起那帮家伙如何如何有趣,如何如何不简单,她甚至说:“爸,您不知道,和他们在一起,‘感觉’都不一样。真的!”
爸爸终于收敛了微笑:“哦,这怎么讲?”
“这您还不懂?”她调皮地一笑,“您想想,您年轻的时候,您在一帮年轻人中又跳又笑,能和您跟爷爷奶奶在一块儿的感觉一样吗?”
他听着,心抖动了一下。女儿仍容光焕发。既然,她体会到了幸福,那……就好……
三
李斌尽量让自己驱散女儿与“万元户”往来甚密的种种想象。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是他隐蔽的忧虑。
他独自走向海边的一块礁石。
应当让女儿清楚:她和他们并非一路子人。他本想今夜在和女儿散步时,轻松地谈谈此事。但女儿已经先溜了!他并不想干涉女儿跟什么人谈恋爱——这事儿家长是制止不了的。可是他必须让女儿知道什么事儿让他高兴,什么事儿惹他发火!
晚饭前,大约是午后三点钟的时候,她先陪着爸爸游泳,然后看爸爸作画。那把遮阳伞的阴影,始终落在爸爸的身上和画稿上。不时有人在他们身后端详,嘟囔一声“真象”!就走了。
后来引起他不快的事儿发生了。那会儿他正后退一步,端详那条在海滩上倒扣的渔船摆在画面上的位置是否符合构图原理,却不想一脚踩到什么东西上。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他——那个瘦骨嶙峋的小伙子!他那只被踩的脚纹丝没动,两只手的大拇指插在裤兜里,尼龙绸的花衬衫敞开着,露出红铜般的胸脯,长长的头发显得十分肮脏。他带着一脸傲慢的神色,只是眯着眼睛看画,似乎那穿着拖鞋的脚面上,并没挨过踩;一把吉他象杆步枪一样,倒挂在他的肩膀上。
“对不起。对不起。”
“老爷子,没关系。您可以在我脚面上象圆规一样旋转。我经得住。”他盯着画说话的神气令人生厌。但李莉却笑着对他说:
“喂,你该陪礼道歉才是。这是我爸爸。你硌了他的脚。”听那口气,仿佛他们相识了很久,“爸,他就是那些个体户中的一个,叫邓力强。”
听听!她已经替他作介绍了!这引起李斌的不快。但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伸出手:
“我叫李斌。中学教员。”
“噢,教员。太好了。”声音拖得挺长,听不出是嘲弄还是赞赏。
李斌甚至觉得,从他的长头发里正飘出一股臭气。他转身继续去作画。女儿和邓力强在他身后闲聊起来。为爸爸遮阳的伞,开始不再忠于职守,它在摇晃中渐渐使画的一部分暴露在阳光下。
“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是他教的?”
“哪儿呀!我跟同学学的。”
“跳舞在中学生里已经挺普遍了吧?是不是你们很爱参加家庭舞会?”
“那当然。什么舞会我们都爱参加。”李莉说,“高雅娱乐,有利身心健康。”
伞的影子全部移出了画面。李斌忍不住叫道:“李莉,你看!”
画面重被遮上阴影。短暂的沉默。他觉出那个小痞子正向女儿作鬼脸,帮助女儿鸣不平。
“说起遮着老阳作画,这在绘画史上,大概当首推米开朗琪罗。他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上画《亚当的创造》,那简直就等于在一把大伞底下,为伞里子绘画!可人家画的是什么?!画的是人的觉醒和渴望着人的力量获得解放!你知道这回事儿吗?”
听听!他在女儿面前卖弄学问呢!他在讥讽我画得不行哩!
“你考谁呀!”女儿笑着说,“这还不知道?他画的是人类第一个男人被创造出来了。身体虽雄健美丽,可惜不能站起来。他在等着万物的创造者来给他力量。米开朗琪罗是躺在脚手架上为天顶作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