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空总弥漫着银灰色的雾霭。然而,人们还是从温暖的阳光里,从步履轻盈的姑娘身上,感到春天的讯息。春天悄悄地来了。
杨吟沿着长安街慢慢走着。她颇带嫉意地看着那些在街头偎依漫步的情侣。哦,嫉妒?这可不好,还是让他们来嫉妒我吧。于是,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出现袁晴那充满智慧的漂亮面孔,她回忆起使她心旷神怡的每一个时辰……然而二月底,在一个阴沉的天气里,他乘上南去的列车,匆匆赶回上海。他要去读完大学的第四年课程。现在,她觉得这一切就象梦,她要回味它,咀嚼它。她幻想,要是能把这梦境追寻回来,该是人类怎样的奇迹……突然,她感到有人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噢,一群人……他们象被无形的手抻着头,伸着脖子往人群中间看。杨吟不由得也寻着空隙往里看去:他们在换邮票。噢嚯,邮票!原来已经到了六部口邮局,这儿有个集邮公司。于是她又往那集邮册看去:花花绿绿的一片,四方的、长方的、菱形的、三角形的……还没容她仔细看,这一页翻过去了。又一页翻过来了。突然,一张小小的画面,蓦地映入她的眼帘:是个一丝不挂的孩子,站在城墙上,“哗哗”地撒着尿……杨吟突然感到,一曲遥远而又纯净的乐声,荡进自己的脑海。随着这音乐的旋律,她脑海中出现很多很多的集邮册,邮票、实寄封和首日封,出现老狄叔叔、幼年时自己的好朋友、狄叔的独生子狄大龙……
“嘿,怎么样,我想换这张。”
“这张可不换。不换。你另找一张吧。”
那画面上的顽皮孩子,被夹邮票的镊子夹着,活灵活现地嘟着小嘴,腆着白白的小肚皮,站在城墙上撒尿。诙谐、可爱,谁看了都会忍不住笑起来……是呀,那会儿,也是一把银光闪闪的镊子,夹着它的一角……
“听着,孩子们,记住:这是根据布鲁塞尔世界博览会,比利时展览馆前广场上的《撒尿孩子像》,制成的一枚邮票。古时候呵,”老狄叔叔晃动着只有一圈头发的秃顶,和颜悦色地讲着。他有很多很多集邮册。他看邮票的时候,总象最慈祥的父亲看宝贝孩子一样,独自和邮票说着亲昵的话语,眼里放着除此再无所求的光芒。那邮票是他的极乐世界。他爱微微摇晃着瘦骨嶙峋的身躯,给儿子大龙,还有总到他们家去玩耍的孩子们,讲邮票上的故事。“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被敌军包围了。城下刀枪林立、人吼马嘶。敌军的忽然到来,使城内的军民措手不及。于是人心浮动,都想带着家眷逃亡。可这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爬上城墙,满不在乎地挺起小肚皮,噘着小嘴,哗哗哗地对着侵略者撒起尿来。这一下,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马上,这个笑话传遍全城,一下就扭转了人们的情绪:既然孩子都藐视侵略者,大人难道能临阵逃脱么?”杨吟记得,当时,那个水壶的水烧开了,咝咝地喷着一团团的热气。但没人去管。窗外,飞着鹅毛大雪。屋里只有老狄叔叔的声音。那些小小的邮票,就这样第一次引起杨吟的兴趣,使她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记住,孩子们,你们能起到大人起不到的作用。迟早有这么一天,你们会干出惊人的事情。”
“惊人的事情!”可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干出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了?售货员,百货商场一个普普通通的售货员,服务态度良好,没出过什么差错,如此而已……这时,她看见那个集邮册合上了。人们散去。她也只好离开那个地方。惊人?!干这样的工作能惊人?惊动谁?整个世界吗?咳,算啦,有多少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还待业在家呢!杨吟穿过马路,沐浴在阳光里,她抬头看了看电报大楼的钟:三点十分。不知怎么回事,她发现那个钟的大针跳跃着往前移动了一下,就象个倾倒的惊叹号似的,在她心头跃动了一下。“惊人的事情”,如果把这两件事算进去,是不是能算她干过什么“惊人的事”?
……那是个落着秋雨的下午,杨吟独自跪在椅子上作算术作业。突然,有人敲门。
“谁呀,进来——噢,大龙……”
“吟吟……”大龙睁着惊慌的眼睛,“你爸爸妈妈呢?上班去啦?”
“都去啦。就我一人。干嘛呀?”
“我爸爸……我爸爸,他、他叫我来找你……”他那瘦小的脸十分苍白,头发上闪烁着秋雨那细小的雨珠。只是他那双并不难看的三角眼和老狄叔叔的一样,闪闪地发着光,“有点事,不知……不知你……这样吧,你找我爸爸去吧。”
“好吧。”杨吟蹦蹦跳跳地跟在那个心神不定的大龙后边,进了老狄叔叔的屋。
“吟吟,好姑娘,帮你狄叔点忙……”他那高高的眉骨耸起来,两只细长的三角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吟。那眼白由于经常熬夜,不但变得发黄,还布满血丝。
“行呵,狄叔,说吧。”杨吟看着他的秃顶。准是他太着急,那秃顶红润光滑,使她禁不住想去摸摸它。还有秃顶下那圈稀稀疏疏的头发呢,总是蓬蓬松松的。
“你狄阿姨要烧我的邮票。帮我藏藏吧,藏在你家。然后你把门锁上,你上街玩去。行吗?帮帮忙,好姑娘,你狄叔一直疼爱你……”
她帮他藏了。一老两小搬了好几趟,才搬完。老狄叔叔用一个慈父所能流露的全部感情,抚摩着大龙的脑袋。他好象刚刚发现儿子才是他真正的希望:“这是大龙偷偷告诉我的。她要烧我邮票。是儿子告诉爸爸的。嘿,我的邮票!”他得意地晃着脑袋,“你们还小,还不懂我的邮票的价值。等你们大点,我一定给你们讲……你们知道吗?”他熟练地从那一叠集邮册中抽出一本,翻开封面,那上边有一行字:
一个脑力劳动者应该培养一种爱好收集的习惯,借以转换他的注意力,从而使他的神经系统得到休息。
“看见了吧,巴甫洛夫说的。很有道理,而且,还远不止如此……”
然而,狄阿姨却受够了。她下班回来就气哼哼地找集邮册:它榨干了所有过日子的钱。她受够了。杨吟听见她哭叫着说:你爱邮票,好吧,你和邮票过日子去吧。她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了。这样,狄叔叔开始和邮票,还有大龙一起过日子。杨吟记得,他总穿一件粗呢子灰大衣,那上边是细密的黑白相间的“人”字形道道。他还总爱在里面围条红白两面的粗布围脖。他在大学土木建筑系教书。反正你看他那风度吧,还真有点教授派头。他们离婚了。老狄叔叔呢,却在抱回那一叠叠集邮册时,拍着杨吟的脑袋说:
“你狄叔忘不了你的帮助。啊,我可真幸福,孩子们都帮助我。你们知道歌德吗?他说过:‘作一个收藏家是幸福的’。”
“那狄阿姨为什么不觉得幸福?”吟吟问。
狄叔叔呲着那几个露着挺大缝子的牙笑了:
“傻呗!妇人之见呗!老嫌我花钱不顾家。她就不知道,这是长期投资,经济不景气,通货膨胀——咱有这,就什么都不怕!”他拍着集邮册说。
他就这样爱邮票如命。他家的每样东西,都带着邮票的痕迹。就拿大龙说吧,最初给他取名字时,老狄叔叔正到处搜集清朝大龙邮票,其巾有枚小字“当壹圆”邮票,据说总共发行了十枚,流传至今的加盖小字“当壹圆”只有一枚,这是世界珍邮。他鬼迷心窍地要找到它,便给儿子起名叫大龙。小名叫“当壹”,或“加盖”,终因狄阿姨和他吵闹,这小名才没叫起来……
是呵,这就是“惊人的事情”么?可那会儿她和大龙却刚刚八岁呵。后来,爸爸机关在正义路那边盖了大楼,我们分到一套单元,便从这大院里搬走了。第二件呢?……呵,算了算了。干嘛总是老狄叔叔、大龙和邮票?多么好的休息日,太阳光那么和煦温暖,轻松轻松吧!杨吟两手抓着马路旁的铁栏杆,看着来往的车辆。几个外国人从电报大楼里出来,他们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然后过马路往首都电影院那边走去。对呀!干嘛不去看看电影?人们都说《卡桑德拉大桥》不错,去看看吧。然而,那红牌牌上分明地写着:“全满”。完了,全满。她正仰着头发呆,忽然,有张白纸在她面前晃着:
“买票吗?四点二十开演……”
杨吟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当然。多少钱?”
“五毛。”
杨吟一愣:“我不记得这片子是上下集……”
“甭多问,不买就算了。”那个戴羊剪绒帽子的小青年晃悠悠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买不买?特棒!”
“冰糖葫芦,两毛一串!”“买大瓜子呵!先尝后买!”你看这些叫卖的青年人,都和自己年龄相仿。满足吧,自己算个幸运儿!这些人呢?得为挣钱而操劳,他们得想尽办法。看,看,准又出事了。她听到一个老头叫起来:
“我就在这儿卖!你管着吗?!”
那个卖黑票、戴羊剪绒帽的小伙子和几个卖冰糖葫芦、瓜子的小伙子围着那个老头。“这地方不是你来的,知道吗?!”“趁早走!要不然砸了你!”“减价处理糖葫芦,谁买?!”有个小伙子竟高声吆喝起来:“大减价!冰糖葫芦!五分一串!”他们人多势众,老头势孤力单。他只好提着那篮冰糖葫芦走了。这是结伙争地盘,听说早先天桥就这样。然而,杨吟却从那横眉怒目的一群青年人中,觉得有个人似曾相识。谁呢?瘦长脸,高高的鼻梁和眉骨,还有那微尖的下巴……老狄叔叔的影子蓦地出现在眼前。那么,是老狄叔叔的独生子狄大龙?还真有点象。但她不信,狄大龙怎么会这样?长长的头发象女人似的披在肩上,长长的喇叭裤几乎拖到地上……大龙可不会这样。你看他呲着牙恶狠狠地撵那老头的样子!杨吟靠在马路旁的铁栏杆上,看着这群待业青年。他们都穿戴得挺整齐,挺神气。几个妖冶的姑娘在他们中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穿米黄色风衣的姑娘,正高高地抬起脚给伙伴们看她那双细脚高跟鞋。她抬腿的姿势很幽雅、就象芭蕾演员练功夫一样。忽然她尖叫着象要摔倒,那个象狄大龙的马上扶住她。姑娘便娇嗔地靠在他的怀里。不过她的姿势太造作了,以至逗得那一伙人大笑起来。噢!这要真是狄大龙!要是老狄叔叔知道儿子在外边这样……呵!今天真见鬼!怎么总是老狄家、老狄家的?不过,倒也是,自打搬走之后多少年没回过院子,何不去看看他们?看看老狄叔。大龙呢?在哪儿工作?交朋友了吗?杨吟想起那个又深又杂的大院,想到那棵长满洋辣子的枣树和那棵年年被虫子打得秃头秃脑的核桃树……对,去看看吧,反正也不远,就在三十一中学的后门旁,干嘛不去看看呢?狄叔叔肯定又积攒了很多名贵邮票!回去看看吧。她离开电影院,沿着幼年常走的路走去……自从搬出那个院子,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吧?这期间,她只回过一次。这还是和第二次“惊人的事”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这也算惊人的事的话……
……那是八月。中午。她躺在床上午休,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窗外那棵大杨树上的知了,单调地唱着,令人困倦。忽然,她听到一个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她以为爸爸或妈妈回来了,便披着毛巾被去开门。原来是狄大龙!
“吟吟”,他圆睁着小小的眼睛,“爸爸叫我来……”
“噢,进来吧,进来——”她说着,却把门关上了,赶快回去穿好衣裤。她觉得大龙眼里,流露着惊恐惶惑的神色。是自己披着毛巾被,袒着肩膀引起的?她再次拉开门时,看出他仍露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我不坐了。吟吟,爸爸……让我求你一件事……”
“狄叔叔?什么事?说吧。”她突然觉得挺有意思,要知道,六六年,他们俩都刚刚十一岁呵。虽然在班上,她已经懂得在男同学面前保持某种戒备和疏远心理。可这会儿,是和两小无猜的好朋友在一起。她表现得比大龙要大方些。
大龙抹了一把鼻尖上沁出的细小汗珠,不安地瞅了吟吟一眼:“邮票,你知道吗?爸爸说有人要抄他的邮票。这是他的命根子。现在,喏,你也知道,哪儿都在抄家。爸爸天天抱着集邮册,就象……蚂蚁在热锅上似的……他,爱集邮,街道没人不知道……”
吟吟犹豫了。当然,她刚刚小学四年级,可她毕竟天天去学校,看到过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大字报;看到过旋风般奔来跑去的人群;听到过扯着嗓子的吼叫和尖锐的哭声;也天天听到爸爸和妈妈在餐桌旁,脸色严峻地谈论着;史无前例的疾风暴雨,正涤荡中国大地;凡是“心怀鬼胎”的人,都慌了手脚。那么,狄叔叔的邮票,恐怕……应该帮他藏吗?要知道,现在可不是他和狄阿姨打架的时候呵……
自己的犹豫准叫大龙看出来了。他的不安已经消逝了,沉静地看着窗外那棵超过三层楼高的大杨树。他准特别藐视自己。“好吧,我还有点事,我走了。”大龙说,“我们都太小,我们干不出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儿。”
吟吟觉得这句话的每个字都撞到她的心上。同时,她感到在脑海里,有个什么东西在蹦跳。她机械地跟在他后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下了一层楼梯,正要拐弯,吟吟忽然抓住楼梯扶手叫道:“大龙!我……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