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下班后,吃完晚饭就去找她。然而我刚进自己的房间,妈妈就在门口叫我。她的眼神有点不同平常。“有个叫顾蓓蓓的,你认识?”我点了点头。我一定很紧张。“交朋友要小心。”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纸条,“喏,她留给你的。”
晚上八点,我在北海公园等你。一定来呵!
这字迹纯粹象儿童手笔。
“看她那个发式,啊呀,我不反对姑娘穿扮得花哩胡哨,可也别太独出心裁——那头发梳得象个东方螺,咿,外衣呢,只穿半片,另外半片就搭拉着。啧啧……”
显然,老太太已经给她下了结论。
八点钟,她姿势优雅地拿着我寄给她的那封信,站在公园门口的广告牌下。我们见面了。我们都使对方吃了一惊。我想,她一定吃惊我的简朴和不修边幅。我这身穿戴和家庭环境是不相称的。我们住独门独院,院内优雅娴静。几棵高大的芙蓉树雍容洒脱,遮挡住夏日的炎阳。能享受这种居住环境的人是不多的。
她呢,简直象个妖冶的新娘!这样说或许不准确。可那条紧紧兜着臀部的毛蓝喇叭裤;那件裁剪得那么准确地露出女人特征的无袖、方领的鲜艳红上衣;那在涂着红唇和擦着化妆粉的白脸上,高高盘旋的头发;那有着金属链的米黄色小手包;还有那咯噔咯噔发着响声的高跟鞋,引来多少目光呵!谁能想到这个神气非凡的少妇,曾经是个扫街的姑娘?!
我走着,被她那扑鼻的香风搞得十分不自在。幸好这时天已暗下来。我的尴尬被夜幕遮蔽了。
“我特别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要把那张照片寄给我?”她歪着头笑问。那神态象只充满媚态的猫。
我于是把童年的恶作剧讲了一遍。当然,我没有讲鲁浮说的那些内容。她听着,微微笑道:
“听起来真是个故事。可也够怪的,为什么你偏偏要这么想?‘文化大革命’中,有着象你说的法西斯情绪的人,打死人的人,可有那么一批呢,他们都这么想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是笔心灵的欠债。我应当还清它。”
“可我并没想到过:象你这样的人,欠我什么债。这谈不上。我把它归罪于‘四人帮’。”
“是呵,这正表现了中国人一贯宽容的美德。”
“美德?那倒谈不上。”她这样说,是因为她没听懂我刚才的话含有讥讽的口吻。
“那么我想,你被这种负罪感折磨得夜不能寐?”她的目光满含讥诮。
“我总梦见……那个扫街的小姑娘消失了。而秋天的夜晚里,多了一双忧郁的眼睛……”
“噢,真富有诗意。不过倒对,那个扫街的小姑娘消失了。她的爸爸平反了,发了抚恤金。她也工作了。虽然工作并不满意,可她家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
“你应当说,你心灵的创伤也已经完全平复。”我看着她说。
她沉默了。“这是两码事。伤口可以弥合,但它总存在痕迹。我一直想多学点文化知识,但不成……我只有小学三年级水平。而且有一段时间,我必须想各种办法挣钱——我妈妈病了,病得很重……”
我想起鲁浮的话。我的心缩紧了。是呵,应当有知识。我干巴巴地说:“需要我教你吗?”
“你教我?行呵!”她不加思索地回答。然而马上又迟疑了:“不过,人大了,分心的事很多。怕学起来并不容易。”
这时我们正走上山路。大概是那几级石阶高低不平,她突然哎哟一声,歪倒在我身上。我忙用手去扶她。可她,却开始偎着我,那么自然大方,一点也不使人感到这里面含有其他的什么意思。以至我觉得,如果立即离开她,并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会是很没教养、很小气的举动。我只好等待时机和她脱离接触。幸好有对情侣迎面走来,在那条石阶小路上,我们分开了。那条小路很幽静。月光因为树荫的阻隔,变得朦胧美好。她仰着脸问我:“你对所有的人都这么关心吗?”
“我刚才说过,我有一种欠债感,心灵上的欠债。”
“你觉得仅仅帮助我学些东西,就偿还了一切吗?”
“那我还能干些什么呢?”
“譬如说,把我拉出某种环境。你敢吗?”
我闹不清她在想什么,诧异地望着她。她看着我,娇嗔地一笑:“我厌倦了,在那些人中生活,我每天很烦,很烦。”
“‘在那些人中生活’?什么人?”
她犹豫了。然后她告诉我,有个青年工人在追求她。这个人很好,很“仗义”。但性格很粗暴。他照顾她家的一切,在她妈妈面前象亲儿子一样。那时候她很寂寞,终于被他感动了。“现在看来,感情脆弱导致不冷静,于是最容易被乘虚而入。他现在一天到晚缠着我,要和我结婚。他很爱吃醋,决不许我再和别人来往。要是让他知道咱俩……哈,热闹可大了!”
她谈起这方面的事来真象是情场老手!
“不过,在我们最初交往的时候,他倒真诚地表示过:如果我真爱上什么人,他是不会阻碍我的幸福的。你想见见这个人吗?”
我警惕起来。她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怎么会卷入这种冲突呢?我只是想偿还心灵的欠债。虽然这种想法和作法是那样可笑,但我没有别的意思。当然,我也知道现在我们这一代青年人那种道德解放的趋势。可我不成。可能我天生一种刻板的道德观念,我无法接受她这种情绪。
我向她明确表示:她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如果这种帮助会导致什么麻烦,我干脆退避三舍。
“别、别……”她迫不及待地说,“你可以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指导我。行吗?”
我进退维谷。拒绝也不是,应允也不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勉强应允了。但约法三章:不谈恋爱;不搞邪魔外道;更重要的一点,一定要征得她朋友的同意。
她嘻嘻嘻地笑着同意了。
我每星期指导她三次。时间从晚七点半到九点半。我还给她借来了各种参考资料。头一两次她似乎还挺专心。但以后几次中,我感到她纯粹无可救药!她的基础太差,甚至综合的加减乘除她都闹不清。今天教了十个生字,两天后记住三个就不错。噢,真是可怜透了!每当我看到她花枝招展、香气扑鼻地坐在我的对面,我就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复杂心理。然而她的知识,又是何等贫乏呵!有几次,我甚至发起火来。但马上我克制住了。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
一天晚上,我让她用“如果……就……”、“洽谈”、“纯粹”、“等待”……造句。
她居然很快就交卷了。我一看,真是哭笑不得。她所造的句子,几乎都和性爱联系在一起!
洽谈——一次,他非要和我洽谈人生的永恒主题——爱情。(!)
纯粹——他所有的动作,纯粹是流氓动作。(!!)
除此,这里还错别字连篇。
“你就不能用其他语言来造句吗?”
“我不会。”她挑逗地说。
“其实你完全可以选那些生活用语。你说话时表达的内容还是很准确呵!”
“那当然。我都二十四岁了。”
她仰着脸,睁着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我。
这就是我教的学生。
终于有天晚上,我正再次告诉她“先乘除后加减”的时候,突然听到妈妈敲我的门。我迎出去,看到她神色异样。“有个人找你,都这么晚了……”她那花白的头发颤抖着,扫了一眼坐在那里的顾蓓蓓。顾蓓蓓睁着大眼睛,微微张着嘴,好象知道是谁来。她神色有些紧张了。
“在街门口。”妈妈说。
然而我刚出门,却看见一个大汉已经站在妈妈背后。他铁青着脸,沉着地走近我:“你把顾蓓蓓交出来——”
这声音充满威胁。
“请进。里边坐。”我客气地说。
“蓓蓓,你出来。”他透过妈妈和我的肩膀盯着屋里的她。她则满脸怒容,手压在那几张算草纸上,反复地旋转着那根钢笔。显然,这是她说过的那个追求她的小伙子。
“进去坐一会儿。我来和你谈清楚。”我仍和颜悦色。
“蓓蓓,你听见没有?我跟你说呢!”他提高了嗓音。
我很尴尬。但我很镇静。小伙子没正眼看过我。他避免和我交锋。但能感觉到:只要和我几句话不投机,他便会大动干戈。妈妈紧张地站在我身后。我感到她在哆嗦,她激动起来总是这样。
我走上一步,我们面对着面:“看来我应当给你解释解释,你误解了。”
大概是我的恳切态度终于使他感到自己缺乏教养。他虽仍阴沉着脸,但在犹豫了。他大概想进去。然而正在这时,顾蓓蓓拎着她的手包,步履迅急地走出来。那高跟鞋发出一连串咯噔咯噔的响声。她高傲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当她走出一两米处,她突然回转身朝小伙子声色俱厉地叫道:
“你少在这里犯混!你以为我怕你?!”然后她用克制的口吻对我说,“你甭理他,他是疯子,在撒酒疯。甭理他。”
说完,那串嗒嗒的鞋声又响起来。她留下一阵香风,走了。
小伙子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出了街口,才慢吞吞地带着十足的威严,转身走去。我和他并排走。我开始解释,他却似听非听地只是走。但我知道他在听。我用委婉的言词谈了我在童年干的事情,谈了我的负罪感,我正要谈学文化的事,他却突然站住了:
“收起你那套假慈悲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少跟我花言巧语!你这套只会骗那些不谙世故的傻丫头,你骗谁?骗我?告诉你,她跟我在一起,好不容易才走上了正路,你又来勾引她?!你知道不知道,她的堕落全是你们这帮小白脸搞的!再勾引她试试,小心你的狗腿!”
他那根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梁上。
他晃动着宽厚的肩膀,消失在昏黄的路灯拐角处。
我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一下就躺到床上。晚风鼓动着窗帘,又吹进屋内。桌上的那几张算草纸懒洋洋地掀动着。她使的那支笔压在纸上。我顺手拿起它,立刻感到一股香水味扑面而来。我眼前出现了顾蓓蓓妖媚的笑脸,还有那两颗凄惶的星星。我不想看它们,便关了灯。但更多的影象出现了……
噢,这一切是多么荒谬!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很奇怪,这一夜我没做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晨光已把窗帘的一角涂上金色。我揉了揉眼睛,感到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既朦胧又遥远,恍若隔世。
以后,我又开始把业余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搞摄影。一九八○年,北京青年业余摄影家筹备的《四月影会》,在中山公园举行了首届展览。它以内容和形式的深刻及新颖,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注意。它表现了中国青年艺术家对祖国命运的思考,对十年黑暗的鞭鞑,对自己新觉醒的喜悦和对整个民族良心的反省……我的作品参加了这个影展。在我那组照片中,有一张照片——《铁窗内外》,为我赢得了声誉。这就是小姑娘扫街的放大照片。它用棕黄色的显影药洗印出来。别的照片下边有配诗,而它下边是这样一行字:
“艺术所要争取的真正喝彩,不是一句漂亮的诗句以后陡然发出的掌声;而是长时间静默的压抑以后,发自心灵的一声深沉的叹息。”……是使全国人民严肃地思考问题而坐卧不安。
这是狄德罗的一句话。它很合我的口味。在影展结束的前一天,在快要闭馆的时候,我想把影展厅的肃穆与神圣的气氛,再次铭刻在脑海里。当我走近《铁窗内外》那张照片时,发现一对青年男女站在那里。这是顾蓓蓓和那个一身工人装束的小伙子。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我看见顾蓓蓓正十分优雅地翘着小拇指,在泪囊和鼻梁那儿反复地滑动。我不知道她是想用这极不惹人注意的方式,把脸上的脂粉擦拭均匀,还是在抹去眼角的泪水……
一九八一年七月三十日
广州市郊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