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换了个地方,肖鹏第三次深深吸口气,收敛住蛙泳动作,让身体从湖面上沉下去。然而,和前两次一样,除水藻或什么浮游生物滑腻腻地蹭掠过腿、腹和胸之外,他绷直的脚尖没碰到湖底……
糟了,他想,这么深!怎么办?
最初,他决定横渡这湖泊时,看到湖心有稀稀落落的芦苇。根据常识:芦苇不会生长在很深的水里。那么,他游到这里时,能站下来缓缓劲儿,再游往彼岸。然而,这儿的水深得探不到底;芦苇呢,也稠密得难以穿行。
一种急欲自由呼吸的迫切愿望,使他顿觉胸中的那口气憋闷异常。他拼命在水中摆动手脚。在头冲破水面的同时,他就用手急剧地抹着脸上的水,用毫不掩饰的惶恐声音,大口喘气:“呵……呵……”
彼岸还很遥远。但疲惫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占据他全部身心。他用信心和勇气筑起的体力长堤,一下子崩溃了。比他压根儿没承认的那个预言——“你游不到头”更严重的结局,象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出现在他眼前:水藻将缠在他苍白的腿脚上,小鱼苗在他飘散的头发里钻来钻去,也许,它们会在他渴望呼吸到空气而大张着的嘴里和鼻孔里游出游进;也许,湖里的肉食居民会围着他的躯体,一口口地蚕食;也许,有一天他的尸身会漂到水面,照耀了他二十二年的阳光,会再次照耀他,可他,已经感觉不到它的温暖,只有那些不知名的怪鸟或野鸭子,把他当做第二道湖岸来椟息……
呼救吧!他睁着惶恐的眼睛往湖岸巡视。他并不是没有同伴。那三个好朋友正带着他的衣裤,沿岸走向他们约定的会合地点:那个象鸭嘴一样凸进到湖内三、五米的褐色鱼脊石处。可是……竟没有他们!哪儿也没有!他们甩下我溜了?!“嗡”地,他全身的血液猛地膨胀了一下。周围的景致瞬间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蓝色的湖面滞缓地翻滚起水银般眩目的白色波浪;从水面上掠起的野鸭没一点声音;沿岸的草丛又高又密,那些野草、晃动的白色和褐色的箭蒲,都被红紫的光圈包裹着;天空则纯净得使人怀疑是否已进入另一重天地……荒凉、寂静、空旷、怪诞。他听人讲过:垂危的老人在昏睡中会产生原始意识,那时老人看到的场景就象眼前这样:荒凉、寂静、空旷,夕阳没有血色,飞禽走兽不发出声音……完了!他的心脏突突突地跳荡,额头的青筋也告急般地敲打着脑海。他们溜了!没人能救他……他绝望地四面看着。谁知,随着脑袋的转动,他的左耳里突然“咕噜”一响,他赶忙偏偏头,让堵住耳朵的水流出来。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姑娘的歌声:
哎,我等幸福等不来
在一座小丘后边,那三个朋友悠然自在地走出来。那个姑娘吴彩在唱歌。她淡紫色的绉纱上衣,被风吹得膨胀起来,在那齐腰深的荒草上,象一面别致的彩旗。两个小伙子,一个背着旅游包,那里有野餐器具和肖鹏的衣裤;另一个手中拿根树枝,边走边抽打荒草开路……封在右耳里的水也“咕噜”一声流出来了。大自然的声音再度清晰起来。随着心境渐渐踏实,周围景致的不真实感也消逝了。朋友们没弃他而去。他要向他们呼唤援救。但嘴虽微微张开了,那口丹田气却没绽唇喊出。喊?他怎么能够?再说,他们仨距离他还那么远,他们能听见吗?况且,他们之中谁能游到湖心?即使游到了,能把自己拖到岸边吗?很明显,此刻呼救只能招人笑话!可他肖鹏是条响铮铮的汉子!干嘛要当众出丑?当着刚刚被他征服的姑娘的面“露怯”?要成笑柄吗?当然不能喊!往回游吧!扯淡!这儿是湖心,往前往后距离相差无几!他……他只有绕过这片苇丛,只有咬紧牙关坚持。这是生命攸关却又尴尬非常的境地。这是他自己酿制的苦酒。没人能帮他解脱。想到这里,他禁不住低声哽咽起来……他早已被推到这个处境,大概从刚决定到这荒僻冷落的鬼地方时,就被推到这一步了……
“喂,肖鹏,知道这片湖叫什么吗?”那三个好朋友一直在挤眉弄眼地挖空心思“挤兑”他。
“这湖还有些典故哩,知道是什么典故吗?”
“这儿叫‘荒湖’。”他粗声大气地回答。“至于典故嘛,那可多啦。你们想听古代神话还是民间传说?”
“我们想听听扛大件!”一个小伙子打岔说。肖鹏“嘿嘿嘿”地憨笑起来。他确实背着四个人的野餐器具和食品。但他也明白这两个小伙子为什么防他之口如防川。
“肖鹏,我提醒你一下:知道女娲补天的神话吗?”
“唔,略知一二。”他自负地回答。他是在农村长大的。在那儿,流传的各种神话传说,可比整天为买菜、做饭、上班而奔忙的小市镇里,普及多啦!
“女娲留下两件东西,是什么?”吴彩略带戏谑地考他。不知怎么搞的,肖鹏喜欢和她逗逗闹闹。
“她捏过两件东西:男人和女人呗。”
“男人!女人!你光记得这个!”她回过身来用手刮了一下他汗涔涔的鼻子。这个姑娘又单纯又大方。她和谁都打打闹闹,对人毫无戒备之心。她和那两个小伙子是好朋友,而肖鹏又和她同一车间干活。这样,他和那两个小伙子也成了朋友。当他们看到所有的报刊都大登特登旅游广告之后,心绪为之波动。当然,作为边陲小镇的青年人,他们只能在城镇七八十里开外的这片荒无人烟的自然风景区里逛一逛。
“她掉了两样东西:一个掉在武汉,是补天的天火,于是武汉素有‘中原火炉’之称;那个火炉可了不得,常常飞出‘九头鸟’……另一个嘛,是汗珠,就落在咱们要去的地方,变成了大湖,这个湖呀,可就更神了:没有它不包容的;甭管你下没下水,你都是在里边游泳。人们都在这里面,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那种方式,游上它一辈子。懂吗?”肖鹏口气很大地说。在单调的跋涉中,结伴而游的人往往会在芝麻大的话题上大作文章,以排遣旅途疲劳。
“纯属信口雌黄!”
“傻小子,吴彩约你来玩,就是让你扛包的。你以为她真想听你讲点什么?真没自知之明。”
这类玩笑话弄得肖鹏心里酸辣酸辣的。
但是,不管怎样,越往深山里走,他就越显得优越于这两个镇上生长的小伙子。他有强健的体魄,又会在荒野里择路——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山区度过的。在接近荒湖时,水坑和泥沼多了起来。茂密的水草和藓苔,常常骗得那两个自命清高的公子哥儿踏进粘稠的泥淖中。上当几次之后,他们学聪明了,只是无声地跟在肖鹏后边。吴彩早就信赖地跟在他后边了。这样,肖鹏带着他们循着安全的路径,绕过水蛇、青蛙、大蝌蚪的住所,跨过那些一半倒在水中,一半已经霉腐,看上去就象歇息在泥坑里的鳄鱼一样的树木。他老练得象个出色的向导。以至他们看到一群怪异的鸟儿“噤喂、噤喂”地叫着,衔着树枝和石子从他们头顶上飞过时,吴彩拉着他的袖口叫道:
“喂,这叫什么鸟儿?”
他抬起头:有点象乌鸦,花脑袋,白嘴壳,红色的脚爪……叫不出名……可是,又似曾相识……他仰着脸追逐着它们的行踪。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象今天这样老练过。他那很强的生活能力和应变能力,使他感到在这片天地里如江河行地,挥洒自如。至于那两个小伙子是否已经最终折服,还很难说。但他却暗下决心:会有你们彻底服气的时候!
“我好象记得……小时候我奶奶给我说过这种鸟的故事。真的!”肖鹏带着苦苦思索的神情说。“可我现在想不起来。容我慢慢想想……”
“他奶奶讲……叫花乌鸦吧”那两个小伙子哄笑起来。
“别起哄!”吴彩喝斥他们。“他想得起来!没错!”
这是个没分出胜负的回合。他必须把鸟的故事扔在一边:有片苇丛挡住去路,他一定要挫败他们。但此刻,他要集中精力带他们择路而行。最后,随着一只鹭鸶的尖叫和聒噪的野鸭成群地飞起,他们看到这个被群山环抱的荒湖。这里阳光普照,广阔的蓝色,平静而温柔。湖心的芦苇悠然地晃动,象发出善意的呼唤。那些野鸭已经不怕人了,它们歪着脑袋,圆睁着好奇、闪光的黑眼睛向他们游来。还是这湖水,它用那样温柔的声音,轻轻扣击长满杂草的堤岸……
“下去游泳吧!”肖鹏喊。
然而那三位显然已被这莫测的荒山野岭,还有刚才看到的水蛇、大蝌蚪吓得心有余悸。
“我要吃点东西。肚子叫了。”一位公子哥儿看着手表说:“快两点了”。
另一个立即取出多用刀和罐头,让肖鹏开启。说实话,肖鹏没用过这玩艺儿。他便掂着那刀,琢磨每一种刀叉的用法。正当他把那启子掰开,并变换角度去开罐头一只手把它们抢了回去。“连多用刀也不会使,唉!”这小子还充满戏剧性地长叹一声:“烧火去吧,要不,就找条小溪,打半锅水来。”
“小人!卑劣!胆怯!”他宽厚地笑着骂他们。
他打水时摸着一条黑鲫鱼。这赢得吴彩一阵欢呼。“看看,我的同事!我带来的朋友就是比你们强!”她举着那条打挺的鲫鱼叫起来。那两个迎合地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炊烟扭曲着淡蓝的躯体,在湖面上散去。
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吃喝着,吴彩却跑到湖边,一边嚼着香肠一边把面包屑往水里扬。那些鸭子争先恐后地围过来抢食。
“快下水嘿!你们仨去捉只野鸭子!快!”她扬着手臂。那淡紫色的衣袖象面旗帜,充满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们仨下水了。自然,肖鹏首当其冲。
悄悄地靠近鸭群……近了。只三、五米了。他们都屏住气息,准备突袭。鸭子却突然从水面飞起。他们失望地看着它们。幸好,飞离三、五米远,它们又纷纷落下。面包肩又从那面淡紫色的旗帜里飘洒出来。鸭群又回来了。这些狡猾的小东西歪着脖子,圆黑的眼睛里充满警惕。这三个则尽量不动声色地接近它们。然而和上次一样,正要起手抓时,鸭群又聒噪一声,飞掠到三、五米开外。
这样的追捕反复了几次,鸭群便对面包失去了兴趣。它们专心和追捕者周旋,象寻开心作游戏。
吴彩穿着件绿色的游泳衣下水了。这使他们三个精神大振,更加卖力气地在鸭群面前耍威风。吴彩没流露出怕水的样子,但她和肖鹏保持着最近的距离。那两个小伙子偷偷地往这边靠拢……
“散开不行吗?”吴彩冲他们喊:“是想拿我当鸭子逮吧?”她吩咐他们埋伏在鸭子可能飞落的方向。那两个顺从地游开去。
肖鹏在得意中想出个独出心裁的“高招”:“吴彩,别动,叫他们也别动……看我的!”
吴彩迟迟疑疑地点头作答。她还不知道他也会有什么“高招”!她那水淋淋的健美脸色在绿水中使所有鲜艳的花朵黯然失色。
肖鹏一缩头潜入水底。在那儿他看见那一双双呈暗褐色的鸭蹼和它们象黑鹰似的身影。他伸出手,一下触到了鸭腿。他抓到了!但那受惊的鸭子疯狂地蹬腿、扑腾翅膀。他竟让它挣脱了。
他冒出水面。那几个正为他喝彩。这当然是创举。要是他抓得紧的话,他就不会让它挣脱!但受惊的鸭群已经玩腻了捉迷藏。它们远远地飞向反射着刺眼阳光的湖心。在那里,鸭群就象无数个凝滞不动的小黑点。
“这回可该死心了。没人能游到那儿去捉鸭子。除非有小船。”一个公子哥儿说。
“你们当然游不过去!我们的肖鹏就行。”吴彩拖着长声刺激他们。
这本是无谓的逗闹。但肖鹏却从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感激,况且,他正处于兴奋的高潮。刚才潜水捉鸭所引起的亢奋还刺激着他。
“他也游不过去。”
“游到那儿可不是动动嘴就能做到的。”
两个公子哥儿一应一和。
“肖鹏,你说你游得过去!告他们说!”吴彩踩着水,微微喘着气说。这使她的声音有一种歌唱般的节奏。她的目光还充满温柔。肖鹏还从没接受过一个姑娘如此温柔的目光。他刚要张口,那两个却一句接一句地劝起他来:
“你别应。别玩那命。”
“你就说你游不过去。说实话,回去的时候,还要你带路呢!为了我们,你也别冒那险!”
这些话够歹毒的。肖鹏感到点什么。他当然不敢冒险。但他被顶到一个不愿示弱的高度。他审视着湖面,说:“知道这么句话吧: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呵,你牛吹得也太过份点了吧?”
“没想到他嘴皮子还挺利索!”
“这一路上你们俩出尽了丑!”吴彩眼里射出一股欣喜的光亮,准是被肖鹏那句话点燃起来的。“咱们上岸吧,肖鹏,甭理他们。”
但他执意要游。他有在荒湖中搏击的本领!他有过人的胆略和智慧!他不是那种缺乏血性的男人!于是他们约定,他要笔直地穿过湖面,直达彼岸。吴彩他们三人沿岸走到对面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