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又瘦又小的老人。大姨介绍他的名字叫范通。看本人可完全不象照片上那样年轻。起码头发不象——现在是满头花白头发,但看上去很硬、很密。他精神很好,动作有力,大概是保养得好的缘故。他极为客气,总是频频点头,满面堆笑。他总是偷眼打量姜茹。那目光一触到她身上,就马上闪回去,这使她想起小时候玩蜗牛,只消用手指一触它犄角,那蜗牛马上就把整个身躯缩回壳里。
开始,她如坐针毡。要知道,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介绍“对象”。她觉得面孔火烧火燎,把大姨教她的全套把式,忘得一招不剩。她也不敢再抬眼看那位“对象”了。只听见那两个在热烈地谈着什么,当然,她觉得那是和她毫不相干的事。后来,她在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
“……喏,她还不好意思哩。你那头发……”
这是大姨的声音。
那一个则干涩地以“啊,啊”对答。
“去年,得了病,急性肝炎,病好之后呢,头发就全白了哇。”他说普通话时,总爱加个“呢”“呀”“哇”的,并且把这尾声拖得很长。
“怎么样?满意吗?我这眼力,没错。”
大姨依然是那种颐指气使、旁若无人的口气。但姜茹却从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异常反感的心理。噢!这纯粹是拿人不当人!如果一个人当着本人的面如此放肆地说话,那么被说的人在他心目中处在什么位置上呢?大姨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啦?大概不如她床头的一盆花,或床下的那双拖鞋呢!她大概不会想到姜茹会有犟脾气,她只想到我是个三脚踹不出个屁、任她摆布的“傻姑娘”。哼,好吧。那么就看看吧。
姜茹开始在沙发上挪动身体,故意把人造革沙发面弄出声音。大姨教她的招数一下全涌上心头。她首先表现出一副狂态。象个骄横的螃蟹摊在沙发上,二郎腿高高地翘起。并且,她用“高雅”的声音有控制地清了清喉咙。端茶杯时,正象大姨教的那样,小拇指非常“有派头”地翘起来。微微晃动面颊,吹那茶水上的浮物。
按照大姨预先拟定的步骤,这是告诉大姨,她经过考虑和“面洽”(这也是大姨说的,意思是见了面之后),已初步同意。现在,大姨应当采取回避政策。
“嘿,看看,我这儿真是喧宾夺主了,现在该你们俩聊聊了。我去看看外孙,吃完晚饭就把他送到邻居家去了。聊呵,我就在隔壁。”她抛给姜茹一个眼色,那意思很明白:狂点。
她走了,屋里只剩了他们俩。
“喂,这么说,你到现在还没结过婚?”她有些狂傲地问。为什么不狂傲?自己年轻,四肢富有弹性,面色红润,有这一切,就足以藐视他——那个将被皱纹所征服、失去血气与光泽的枯骨。现在,他想得到她、占有她。难道用不着这句话: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当然,只不过因为他是港澳同胞,他有钱,才能在这里受到完全不同的礼遇。若不然,她骂也要把他骂得背过气去。
“欧,结过的,结过的。”那一个惶恐地说。他大概没想到,姑娘的头一句话就活象块硬邦邦的砖头向他掷来。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大姨帮你再找一个?”
“这个不能、不能怪我。你大姨,请原谅,她……她怂恿我,告诉我说这里能花很少的钱,找一个可以承担……哦,一切的北方妇女……我、我就同意了。”
看来,这个“大亨”,远不是在任何场合里都能神气十足的。他大概只有在谋生意或金钱时,才能自然一些。
“我不信。你们那边到国内结婚的人不少。你能光是受别人怂恿,自己就没起过意?”
“有的。有的。哦,也起过意的。”他的脸涨得红紫起来。然后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谈到广州那边的姑娘多为贪图金钱,而北方的妇女似乎高尚一些。
唔,他想花钱买“高尚”哩!
“那么,你跟我讲讲,你们谈妥了什么条件?”她端起茶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哦……条件?什么条件?没有、没有……”他手摆得象个拨浪鼓。这使她觉得很开心。她仍象胸有成竹的考官一样,在检验学生的诚实。
“哈!没有?你要知道,她可是我大姨!咱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她掌握得很有分寸。她也奇怪,她从没这么有决断过。不过,这有什么希奇?有时,某种处境能使人受到震动,精神于是就跃动起来。强迫他去思索,作出决断。理智既经唤醒,种种从未流露过的天赋便活跃起来。
“礼物,我要赠她礼物的。说好了,一部彩色电视。当然,事情如果成功的话。这……这算条件吗?”
嚯!一部彩色电视机!姜茹嘴角出现冷笑。她突然如遭雷击——肮脏!呸……别想它、别想它!换个题目。她暗暗咬了咬牙:“我看过一篇小说:名字好象叫《秋天的松鼠》。它说的是你们老头娶年轻姑娘的事。老头总怀疑姑娘另有打算,于是整日心神不宁。以至最后开汽车轧死了人。我看你很诚实,所以才告诉你:人老了,娶和自己女儿一般大小的姑娘,不是桩好事。你很有钱吗?”
果然,谈到这个题目时,范通坦然多了。或许他确实有钱。钱,那是他的护身符。他确实底气也足了:“哦,有一些。”他微微笑了,目光再也不象蜗牛的触角到处躲闪,“老年人娶姑娘嘛,你大姨说的方法很好;婚后订个合同,晚死一年,就把遗产的百分之五拨出来给她。让你的财产一直如此陆续地给到你能活一百三十岁。这样,小媳妇就会千方百计照顾你,不使你生气。饮食坐卧,她都会精心倍至。哈,你看,贪钱的女人不就被金钱捆住了手脚吗?这个方法有多妙!”
姜茹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大姨呀,可真有你的!好了,谈话至此结束吧。看来,大姨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突然忘乎所以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想走,赶快离开这里。但正是这时,大姨和外孙说话的声音从过道里传来。
“喂,你去跟她说,我们要到街上去蹓一蹓。”
逢这时候,男人总是表现得更加恭顺。
他去了。
“我们要去外边蹓溜。”他话音里透着喜悦。
大姨顿时眉飞色舞。按照预先拟订的计划:这事成功啦!她慌忙进屋,打开大衣柜,从里边抻出一条上好的开司米大围巾,摘下那顶贝雷帽。(她知道戴上它的女人十分神气,她就常常戴它):“喏,戴上吧,外边冷……”
但姜茹面有愠色地推开她的手,径直走向自己居住的小屋。她把自己的东西包在那小包袱皮里,傲气十足地从大姨身边走过去。
大姨陪着笑脸惊叫起来:“哎呀,我的小姐,您还没过门哪……”
但她已经走到门外,迅速地下楼去了。范通忙不迭地跟在后边。
大街上,路灯相隔得十分遥远。这样,月光就显得格外明亮、凄清。月光不分贫富,它照耀所有的人。而且,这里的空气多么清新!姜茹深深地吸了几口。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想家,想那只总藏在夹壁缝隙里“嘟嘟”叫的“造化蚂子”,那是种很象蟋蟀的小爬虫。大姨家没有这种东西。自己家却有。她相信,大姨家永远也不会有依恋她的“造化蚂子”。那是属于她们家,属于她的。不错,她的家很困难,但这造化蚂子就是不上别处去。记得有一次,弟弟趴在地上,每个砖缝都捅到了,还往里灌水,想把它撵出来,可它就是不出来。等弟弟不捉它了,它又叫起来……
“姜小姐,我们……去什么地方?天冷,找个可以宵夜的地方去吧?”
“不。”
“那么,就在这儿走一走?”
“我这就回家。”
老人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他又开始惶惑起来。“那么……我送你?”他想折回身往大姨家走。
但姜茹却往汽车站走去。还记得吗?似乎是七五年?美术馆搞过一个“黑画展”。那是“四人帮”搞的。她去看了。现在,她突然想起其中一幅画:几棵又青又白的水萝卜和大白菜堆在一起。画面旁有几个字:留得青白在人间。那会儿她还小,画家的名字忘了。但这有什么关系?清白在人间。是呵,清白在人间!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十分无礼而狂傲地登上汽车。当然,他始终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按照那胖胖的女人的说法:如果她约你去大街上蹓一蹓,此事就有“门”。然而……
不一会儿,汽车在东单停了。她下车,沿着东单体育场和公园的铁栏杆走着。偶尔,她会撞上那些在栏杆旁偎依在一起热恋的男女。她羡慕地看上一眼,发现那个姑娘正充满提防神色地看着她,好象怕爱人被夺去似的。她不禁微微笑了。是啊,自己正穿着一身漂亮的服装,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但她很快就不孤单了。因为那个让她分期付款的小伙子,说不定哪天会突然神色紧张地往她手中塞个纸条——她很有把握。她呢,则会带着姑娘们又骄傲又激动的心情打开它。是约她去公园幽会。她去了……会带他见妈妈。然而,她又看到妈妈那张苍老的脸。她正对她发火。那是妈妈叫她去大姨家那天。她不去,说这纯粹是交易,“互相利用,我不去。”妈妈气哭了。“我叫你去,还不是为你好?我还能活多少年?我是想在死前看你们能过上安生日子。我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当时,只以为是帮大姨照看外孙……妈要知道今晚上这场戏,肯定不让我去!这时,八路汽车来了。她坐上去。然后在崇文区的一个小站下了车。离站不远就是她们家。那里有她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他们在干什么?妈妈又在昏暗的灯下给街道生产组锁裤边,或者缝纽扣吧?她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好象逃亡的人终于看到了属于安全的地区——前边,就是她家所在的大杂院了。
“妈!”她提高声音叫了起来。闹得妈吓了一跳。她咬断嘴里的针线,惊讶女儿今天这么漂亮。
“妈,我回来了!”
妹妹和弟弟都很奇怪:姐姐为什么如此神情亢奋,就象久别重逢一样。他们在昏暗的角落里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弟弟甚至还笑了起来,轻轻说了一句:“傻劲!”但她听着很亲切。这是自己弟弟的声音呵!还有那水壶呢,它正在火炉上吱吱地响呢!
“你……大姨,她给你说了个啥主儿?”妈问。
“阔佬。一个老头。”她鄙夷地一撇嘴。“妈,我再也不去了。我想好了,我和妹妹就先卖大碗茶,攒点本,明年,明年争取拉着三轮卖小百货。咱们谁也不靠,就靠自己。妈,我想好了,以后,家务事我多操心。您别总忙里忙外的了。遇上风大,您千万别再爬高,咱们甭靠别人……”
妈妈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闪着那双操劳的眼睛,看了女儿半晌。母亲的心嘛。她轻轻叹了口气,安详地说:“好,回来也好。哪儿也别去了。”
这样,姜茹又开始和妹妹天天去卖茶水了。晚上,她们就在昏黄的灯光下,清点那些闪闪发光的硬币。然后再把它们带到银行,换成整票子,塞进那个准备攒点本钱好去卖小百货的小木箱里。那木箱是弟弟钉的。他一下学就鼓捣锛凿斧锯,准备着日后当木匠哩。
星期天,姜茹就和大杂院的双职工们一起,围着水笼头洗衣服。洗完了,就使劲抖开,比着谁抖得响。然后哈哈大笑着,把衣服搭在横七竖八地拉起来的铁丝上、尼龙绳上,或者挂在小丁香树的树枝上……噢,你看吧,各式各样的服装,五颜六色地随风摇摆,多象世界所有国家的国旗呵!在姜茹眼中,世界所有国家的国旗,都在她的大杂院里飘扬呢!
虽然过得不富足,但她觉得很幸福。因为,在这里,一切都属于她。最主要的是,她把握住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