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赶上那些不管不顾的青年人,喝得不耐烦了,真跳起舞来,我们也不死命禁止——只要他们不影响生意。但我们决不给他们放音乐伴奏。
晚九点,最后几个顾客走了。孔丽丽她们换洗得干干净净,也走了。我对王颖说:“咱们去走走,还是老地方。”老地方,指湖边的那条小路。
我比她高二十公分,稍一偏头,就能闻到她发肤的气息。这气息我熟悉,带着某种令人陶醉的温馨。和她在一起,我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老张会知道的。”我警告她说,“那就一切都糟了。咱们别成出头鸟。现在不少人学会了躲风头。”
她笑了笑,不说话了。但是可以感觉出,她的心是不轻松的。我们又胡乱扯了些别的事情,便踏着小路往回走去。在茶馆门前,她非要再进去看看。她轻手轻脚地把大锁取下,决计不吵醒老崔头。
屋子里很静。流泻的月光洒在地上,屋子里显得梦幻般的朦胧。柜台前散发着果品的微微的清香。戒指和项练显得那样娇小妩媚,闪闪发光。各种包装的糖果,甜美温柔地躺在盘子里。货架的高处,是各种酒的瓶子,威严地伫立着。
王颖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真不知这茶馆的命运如何。”我们全不说话了。后来,她拿了两个小凳,并在一起,摆在德巴—蓬桑作的《朗格多克葡萄园的一角》前边,示意我坐在那里。
“我真喜欢这幅画。”她看着那个带着某种神圣表情的健康姑娘说。
“我知道。”我说。
“这几天我常想,人就应当有这种精神,不管大地给予自己什么微薄的酬劳,都应当毫不计较地为了美化它、建设它,呈献出自己的青春。你看那些小葡萄,多低多矮。到了二十世纪,葡萄不是这样了吧?我们茶馆也是这样,你看它多简陋,多不成体统,但五十年后,中国大变样了!不,干嘛说五十年后?咱们茶馆不是刚开半年,就这样了吗?一、二年之后,你再看吧!”
“咳咳咳!”老崔头开始咳嗽了。我们竖起耳朵听。卡哒,灯绳开关被拉响了,亮光从玻璃里透过来。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搡了我一把。我们赶忙起身,锁上门,躲到附近的树后边……。
“孔丽丽!孔丽丽!”是陈译凡隔着院子向木工房里叫,“这儿忙得要死,你倒会找清静!”
孔丽丽把二虎头一扔,“叫我呢。你最好快点击。我们都等你的消息呢。”说完,她跑了。
我从条凳上站起来,来到窗外。哦,春天在人们的期待中来了,春风送来绿色的消息,吐出了希冀的嫩芽。但天气仍乍暖还寒。
“嘿!来呀——”一个声音叫道。
“上哪儿?‘现代派’茶馆?”另一个叫着跑过来。
几个青年人浴着阳光,在残雪地上打着雪仗,然后绕过一棵棵树木,追逐着跑向我们茶馆。他们不怎么理会“公告”。
“我看着象你嘛,从老张那儿回来了?”原来是陈译凡出来了,“怎么样……噢,你还没去!”
“我吃了饭再去。也得让我考虑考虑和他说什么吧!”我说。
她不满地看了看我,转身忙去了。
她们叫我去和老张周旋,是有道理的。昨天老张来到茶馆,茶馆还没开门。对我们的热情招呼,他似笑非笑地回答。他好象没注意到录音机的存在,只是走近挂着红塑料皮的意见本的柱子。“掌柜的,生意不错嘛,”他招呼王颖的口吻十分勉强,“又出现什么困难啦?”
“凑合过得去。”王颖说着把意见本摘下来,递给他,“只是茶馆应当扩大。上次已经和您说了。您看看意见本。”
我感到不自在,便走到玻璃窗前。那些意见我全熟悉——每一页我都快背下来了,真是五花八门。有夸我们的:“向勇于为四化献身的青年致敬!”“那个矮胖的姑娘服务热情周到。”(这是夸孔丽丽。)“这茶馆真是顾客之家。感谢你们的劳动。”……也有骂我们的:“不能给堕落青年以堕落场所。要注意经营方向。一顾客。”“一顾客”三个字被谁狠狠地打了个“×”,连纸都被划破了。“舞风不可开,复辟决不行!”……
老张把食指弯成个勾勾,一边敲着意见本,一边说:“还要扩大?你们这么办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是吗?我们挣的钱快给您撑死了?”孔丽丽说,“我们这是棵摇钱树!”
“哼!不错,有人劝我找把现代化的电锯,把它放倒了呢!”
“这是什么话?”陈译凡围上来问。
老张看着录音机,说:“这玩艺使好些人鬼迷心窍,尤其使青年人丧失斗志……这是你们俩凑钱买的?拿回家去听吧。咱们公家不占私人便宜。这帐不好算。”
王颖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取出一张报纸,隔着柜台递给他:“您看看!”
老张瞟了一眼,那里有段是《给企业以更多的自主权》的报道。
“噢。我们学过,学习过。”他没精打采地说,“不过这是两码事,两码事。自主权不是随便流,还有个方向和道路问题嘛。”
“怎么?我们是资本主义经营方式?”孔丽丽气急地问。
王颖不慌不忙地说:“老张,你给我们具体讲讲,什么是资本主义经营方式,什么是社会主义经营方式?”
老张的脸涨得通红,半天,嘴也没有张开。
陈译凡笑了起来:“张同志,你倒是说说么。”
我没参与这场谈话。因为……我理解老张,也理解王颖。同时,这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我悄悄溜回木工房。
我的沉默,一定使老张发现我是“稳健派”。不一会儿,他就跟到木工房。他态度和蔼,面带微笑,一反我在茶馆里看到的那种刻板的脸色:“明天你到我那来一趟。”
当天下午,我们茶馆的门口就被贴上了维护社会治安的公告。
我下定决心,去见一见知青劳力科的老张。
我刚来到街道办事处,老张便热情地迎上来,亲自陪着我进屋,又倒茶又递烟。然后面带难色地说:“那公告是龙潭湖公园管理委员会让贴的。”“公安局都不管,他们管什么?”“嗳——怎么不能管?”他拖长声音说,“北海公园去年就管了嘛。你知道,重要的不是钱!”
“当然,不能见利忘‘义’。我早就和王颖说过。王颖说她是为社会主义开茶馆,要为资本主义,她就早上山打游击去了。”我说。
“哈——王颖,真有意思。”他大笑起来。他兴奋了。接着就夸王颖,赞赏我们的魄力和才干:到底是年轻人哪,初生牛犊不怕虎,有魄力。他说,他最愿意结识有头脑,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人,非常想同青年们作“忘年交”。至于茶馆的办法嘛,他个人……甚至很多想法,都和王颖差不多。但是,一定要注意比赚钱更重要的东西……
他这个“但是”一出口,我立刻全身一震。轰地一下,仿佛全身的血液猛地膨胀起来。我在凳子上挪了挪身体,换了个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张。他那略呈黑色的干燥嘴唇,一张一合的,露出中年人并不太白的牙齿。
王颖,不计报酬,一心想使茶馆发展。这种精神属于哪种主义呢?我说:“我们采用的一些形式可能超出一些人的理解范围,但我们可不是为了活命出卖自己的聪明才智!”
一看我激动起来,老张笑着递过一支烟:“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佩服你们,愿意和你们作‘忘年交’。”他的手移动着勾划出我和他的距离是多么亲近。他说这话时,眼神并不变化,但他的内心活动却早已表达出来。他完全是从利害关系的角度在考虑问题。就跟我有时也从利害关系上考虑问题时一样。我突然想起王颖说的话:我们开茶馆、跑堂!全部野心,是幻想用自己的劳动创建一所高度现代化的饮食商店!我们为它流血、流汗,东跑西颠!然而,还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们!
“您干脆说吧,您是不是不主张茶馆这么办?”
他停顿了一下,思忖着说:“关于茶馆扩大的事,办事处已经研究了。初步决定……想按王颖说的,外边圈上墙,搭起篷,打上洋灰地……”
“初步决定?”
“嗳!关键是不出漏子。”
不出漏子?难道我们希望出漏子吗?我表示,回去之后,试试说服王颖:从此不放录音机,绝不允许那些人跳舞。
“那些画呢?”
“也摘下来?可我提醒您,库尔贝、马奈、莫奈,都是参加过巴黎公社的,库尔贝还是公社政府艺术委员会成员呢。”
老张笑了。“你指那些怪模怪样的画?他们……居然参加过巴黎公社起义?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唉!你能和他说清什么!
老张送出我时,拍着我的肩头说:“说心里话,你们茶馆,可是我一手经办的,我和你们一样关心它。”
将近七点钟,我思虑重重地推开茶馆的门,里面正被一种特殊的兴奋情绪控制着。就连那腾腾的烟雾,也似乎在兴奋地缭绕。往常,孔丽丽她们端茶送酒时,脸上只流露着客气、谦和的笑容。今天,她和陈译凡,却是脸颊绯红地泛着姑娘们常有的那种光彩。声音格外地响亮。走起路来,轻得象温暖的春风。你能感到她从你身旁走过时带来的美好和活力。甚至冯毅,也趴在柜台里,异常兴奋地和那些好聊的客人,叽叽呱呱地谈个没完。顾客们端着酒杯低声交谈,有的在关切地问讯着什么。有两个似乎知情的青年人,被围在角落里。那些人一边听他们讲,一边不时用探寻的目光,打量陈译凡她们几个。陈译凡正倚在柜台上,手中拿张照片似的东西,看上两眼之后,情不自禁地往玻璃里扫上几眼——她在打量自己的身段呢!孔丽丽看见我,神秘地一笑:
“木匠师傅,人家找你半天了!”
我看着她那几乎被红润淹没的小雀斑:“谁?”
“记者。记者找你。”
“找我干嘛?”
“采访呵!谁都访到了——包括老崔头。还照了相,喏——”她说着,从钱夹子里掏出一张彩色照片,“当时照的,没几分钟,像就出来了。可惜你没赶上……”
一些顾客围上来,伸着脖子看。她马上顽皮地把像片藏到身后:“来,上里屋来。”
那个门半掩着。里面传来老崔头又尖又颤的声音:“你可没听见他们怎么回答问题!那是些洋人记者呀……!要坏事的……咳咳咳……”看见我和孔丽丽进来,他连忙咳嗽着,从王颖身边走开,拿着火勾子,通火去了。
我虽然只看见王颖的背影,但仍能感到她静默地坐在那里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的手臂无力地伸展开去,平搭在方桌的那块红花塑料桌布上。她在凝神想着什么。
“看吧——”孔丽丽把照片塞过来,冲着老崔头的背影作了个怪相,“老崔头说死说活也不照……”
是张彩色照片——王颖、孔丽丽、陈译凡和冯毅的合影。背景是德巴一蓬桑的画。“千秋怀抱三杯酒”几个字在照片的右边。
我把照片还给她,说:“王颖,你出来,我得和你谈些事。”
月亮在树丛那黑苍苍的背后慢慢地往上挣扎。等那月亮爬到树梢上的时候,我叙述完了和老张的谈话。王颖一直没吭声。
她终于无力地干咳了一下,轻轻地说:“咱们总这么办下去是不行。”
我真没想到,她竟如此轻易地解除武装。她那滔滔雄辩的口才哪儿去了?她那固执得出奇的性情已经改变?莫非老崔头的话给她敲了警钟?外国人的来访会把事情闹大?她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然不行。你看看干的这些事。跳舞呵,放音乐呵,挂洋画呵。如今,又招来一批外国记者,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咱们得另想办法。”
“什么办法?”她平静的口气使我惊愕。
我告诉她:先按老张的意思办,停止跳舞;她回答:“可以。”录音机抱回家,关起门自己听,她犹豫了,黑暗中,她似乎点了头。墙上的画和对联取下来;她一声不吭了。
“下午是怎么回事?”我向。
“什么怎么回事?”
“那些外国记者,他们来干嘛?”
“鬼知道他们来干嘛。来了,问了些问题,照了几张像,走了。”
“回答得好轻巧!你知道他们会给咱们带来多少麻烦?老崔头刚才说,你们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我压不住火地说。
“怎么胡说八道?我们回答问题没离开这一点:形势非常好。我们祖国正从一个新的起点上走向繁荣、富强,我们全力以赴,为实现现代化贡献力量。怎么?他们也是我们的顾客。我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她竟然没把这当回事!要知道多少人往往跌在自己的无所顾忌里!我忍不住说:“你说,往后茶馆怎么办?”
她说:“最近一直考虑茶馆总放音乐、挂些画不行,这仅仅是招揽顾客的手段。对于一个茶点社来说,最主要的是形成自己的‘风格’。象‘全聚德’、‘仿膳’、天津‘狗不理’、‘稻香村’等,咱们要尽快搞出有风格的东西,从只用环境手段招揽顾客的阶段中跳出去,赶快闯出有‘龙潭’风味的食品。舞会,不允许在茶馆里跳,这好办!但是音箱为什么要抱走?我们没放靡靡之音,情哥阿妹的东西咱们这里没有!我们会区分什么是对人类有价值的,什么是没价值的。至于那些画和对联,更没必要摘下来。你说呢?”
“你要不往后退几步,就不能往前走得更远。你记住我的话。”我用教训的口吻说,“尤其是今天,你必须这样!”
她不说话了。月亮已经升起老高。水中暗淡的月影反光,映着她平静的面容。她拍了拍身体站起来:“咱们得和大家商量商量。”
我们沿着小路往茶馆走,已经九点多钟了。孔丽丽她们的影子映在窗帘上。我抬头看了看夜空,除了月亮,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没一丝云彩。是呵,没有的东西,人们才向往。
只开着一个灯,灯光那么暗。他们默默地听着音乐。看到我们进来,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显然,他们预感到了什么。甚至连老崔头,都身不由己地向我们走近几步。
王颖端起陈译凡沏的茶水,站在桌边不喘气地喝了几口。大家都看着她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