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哦,枣树!浓郁的枣花芳香!蜜蜂成群地在一簇簇小黄花上嗡嗡地欢唱。那苍老龟裂的树皮是黑褐色的。记不清我在这棵枣树下伫立过多少次,但我每次上火车、下火车,都要在这棵树下停留。这是我插队所在的县城火车站。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是六八年的冬天。我怀着欣喜注视着它。它记载着我插队八年的岁月。那时候,我穿着被汗水浸透的打着补钉的衣裤,爬上去摘那些还未成熟的果实。我手上带着伤痕,木工斧和镢柄曾把我手上磨起的大泡一再磨破,那枣就连同血和脓一起,吞到我饥渴的肚中。这棵枣树知道,我经历了多少失败,饮忍了多少痛苦;它也知道我怎样在它面前,一再鼓起拼搏的风帆,用毅力支撑起裂痕屡屡的桅杆,在生活的海洋里挣扎。
现在,在它面前,我怀着高尚的情怀回想起过去的一切。生活里如果没有痛苦,欢乐将显得毫无趣味;拼搏中如果没有失败,成功都会乏味异常;不经历坎坷和艰辛,谁会懂得社会和人生?
突然一阵风刮过来,枣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只蜜蜂追随一片带蓿花的枣树叶飞下来。在落地的刹那,它飞起来,然后又落在那朵花上。是呵,一切都会过去,过去的就会变成深深的怀念。现在,我怀念乡亲们,怀念河滩、地头上的枣树,怀念那白天都要点上煤油灯的阴湿窑洞……
正是上班的时候。路上来往着步行的和骑车的人们。工人和担担子的社员搀杂在一起。路的两旁盖起一排排的新楼。我提着手提箱慢慢行走,渴望碰到熟人。毕竟这个县城不大,而我又曾在这里大大地出过一通风头!风头,什么风头我没出过?!现在,看着我这身笔挺的服装,谁能相信我曾经收集了所有转走的插队学生遗留的破烂货,摆个地摊,插着草标,到这里卖过五花八门的杂货?就是那次,我结交了全县各个阶层朋友——从县委的领导、普通干部到工人、农民、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唔,大概我摆过地摊的地方,现在已荡然无存了!
有个人在上上下下打量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他却收敛了探询和追忆的目光,而我,也不记得自己曾认识他。没关系,总会有个人认出我,或者我认出他。实在认不出一个人,我还可以去县文化馆,我曾在那里大大地出过风头——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在那里发表的!那个专会套着样板戏的模式写戏的方玉春,那个心地善良的陈宏梦……随便找谁都可以!……
几个骑自行车的人从我身边掠过。其中一个在和我的目光相遇时“欵”了一声,接着便跳下车:“你……我想想……咱们好象挺熟悉……”
我也笑了。我看他也面熟。但我们都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你不是在那儿卖过破烂吗?嚯,现在可够牛气呵……你是叫盛世辉吧?对,叫盛世辉,我想起来了。”
我笑着看着他,中年工人,八年前,他是个毛头小伙子,曾蹲在我的地摊前,挑这个拣那个地取笑过我。
寒暄了几句,他摆出要跨上车的样子,“快八点了,迟到两次全月奖金就完了。再见,哥们儿!”
我走出几步,突然又想看看他。我回过头,发现他和那伙人都象刚刚知道一个人的隐私——很不光彩的隐私那样,用冷漠的眼神盯着我。那个小伙子正向他们介绍着什么。看见我回头,他们就象没发生任何事一样,漠然地扭身,蹬上车走了。我颇感诧异——除了冷漠,这里还含有某种敌意。可是我,一个离别这里已经八年的插队学生,会得罪谁?谁又会对我八年前的过失耿耿于怀、至今不忘呢?绝对不可能。我立即抛弃这个念头,往县文化馆走去。
文化馆看门的老头子有个不小的酒糟鼻子。他不认识我。八年前,这里没设过传达室。他眯着眼睛看我的证件时,我发现他鼻子头上的麻坑里都红闪闪地发亮。他不乐意地嘟哝着:“盛世辉、盛世辉,好象听他们念叨过这个名字。你别找方玉春啦,他没在;找陈宏梦吧……”
他一蹶一拐地走了。我想象着见面时的场面。他会用力地握住我的双手:“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你怎么不早点来呀!”他是我的第一个赏识者。那是七二年的时候吧,贫下中农推荐我去工厂。但没容我检查身体,就因海外关系问题给刷下来了。我在沮丧中听说县文化馆正召开创作会议,便贸然前往,要求参加。我一头闯进他主持的那个小组,胡诌八扯地讲了个插队故事,他一听完就握着我的手说:“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你怎么不早点来呀?”后来我每去文化馆,他都这样开头。
果然,我没估摸错,他正是这样开头的: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你怎么不早点来呀?”
我解释说,忙呵,天天上班,还要搞业余创作。要不是这次出差经过这里,无论如何我也来不了……
“可是现在你来了……”
我笑了。他那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憨厚可爱。他机械地翕动嘴唇,眼睛茫然地瞅着厚厚的布底鞋。“可不,现在我来了。”我说。
他沉默了。我寻思他在琢磨着找什么话说。
“没吃早点吧?我去给你买点?”声音显得挺高、挺响,还挺突然。
“吃了。我吃了。”
“你已经搞专业写作了吧?”
“我不是说了,还是业余写作。”
“你发表了不少东西……”
“一点都不多。”
他又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盯着窗外的那棵槟子树。那粉红色的花已开到晚期,残存的花瓣,中间已结出青色的小果实。这位老先生!我也故意不说话,看他用什么方法使话头活泼起来。可他,竟心安理得地把按在膝头的大手抬了抬,然后就在那里无声地敲起轮指来!
“方兄最近状况如何?”
“方兄?方玉春?”他那样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和语气都饱含着极端勉强的情绪。
“他么,我不知道。”
他怎么了?有什么心事?难道对分手八年的熟人竟能这样无理?!或许,是我在言谈话语中没留意伤害了他?干吗对我只是敷衍?
“老陈,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看你挺疲倦……”
他顺水推舟地点点头:“可不,我头痛。”
我坐不住了。在屋内踱了几个来回。那棵槟子树上有只不知名的鸟儿,拖着长声啾啾地叫着。院子里静得使人产生一种压抑感。刚才大街上,被我忽略了的那几个工人哥们儿的眼神,——其含意与老陈的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突然走到老陈面前:
“老陈,你讨厌我。你跟我讲真话,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他用阴沉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眨巴几下眼睛,仍一声不吭。我走到窗前。
“说吧。”
那把椅子咯吱吱响了几声。他站起来了。他在踱步,点烟。
“你先说吧,你来干什么?”
从天性上讲,人都爱重温旧梦。我说,几乎所有返城的插队青年,都把插过队的地方当作第二故乡。毕竟,那个地方容纳过他们一生中最宝贵的几年光阴。有几个成了作家的插队青年在衣锦还乡之后,写出了不少重归故里的感受小说。当然了,他们都善良地注意到现在和过去的变化,生活在一天天变得光明起来。我……此行也是要收集点什么……我想,我的逻辑不会超出他们的那个套子……
“就是这些?”
“真的,就这些,说心里话,我都为自己这种平庸的想法感到惭愧……”
“那么,杨灵芝在你的采访中占什么位置呢?”
我没琢磨出他的语调含着什么内容。我来不及琢磨。因为这个名字引起的兴奋使我忘记了一切。我马上接过他的话头,“呵,杨灵芝!当然要占重要内容了!”
老陈盯着我,那是种盯着厚颜无耻之徒的目光。但我已经不能自制。我走到另一个窗口前去了望遥远的山峦。正是在那群山之中,在堆满柴垛的半山腰的小村落里,我看到的是这样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无缘无故就流露出怯生生和有所期待的神情;当时,她,这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倚在一扇陈旧的笨重木门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这群前来插队的城市青年。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哀愁的痕迹。不知怎么回事,那形象立刻强烈地印进我的脑海。也许是因为这个山村太落后,它的窑洞是那么古老,房屋那样破旧。一种被现代文明遗弃的感觉震撼着我的心。她知道有电灯吗?知道有电车、火车、轮船吗?也许,她还没去过七十里开外的县城……但是在我离开村子的那一年,她已经出落成另一副模样;气质和外貌没一点会比城市里最优秀的高中毕业生差。那越发明亮和清澈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怯生生地期待着什么的神情,嘴角那丝淡淡哀愁的痕迹也已消逝,代之而来的是对自己青春生命的信心——这从她那已变得深沉、自信和聪慧的眼睛里可以感受到。也许有人会把插队运动说得一无是处,但我却以为,它毕竟给整个社会生活带来深刻的影响。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意无意地把城市文明带给农村。杨灵芝就是我的成果:我是她的启蒙老师!想到她,我的心中充满欣慰。我突然迫切地想听到她的消息。老陈的神态和话锋已使我感到点什么。他肯定知道灵芝的近况。文化馆和杨灵芝早有联系。那会儿,我每去文化馆,都要带上她。
“老陈,好像……”
“杨灵芝出了点什么事……这事还跟我有点瓜葛?”我心平气和地问。
他十分气恼地瞪了我一眼,“岂止有瓜葛!你说得倒轻松!”
我愣了。
“你把她毁啦!”
他突然吼了起来。
“你在这儿跟我兜圈子,装洋蒜,我实在受不了!我们最近才知道,她变得那么……嘿,变成那么个又风流又时髦的肉感婆娘,是从你那儿承来的坏水!”
二
我没醉。我正走在泰古县的自由贸易集市上。你看,现在摆地摊卖杂七杂八的破烂再也没人取笑了。铜框架的老花镜,准是前清时的货色;大烟枪、水烟袋、玉器烟嘴、长满绿色铜锈的古钱……我分辨得很清楚:这边的小百货摊上挂着种种奇装异服,并不比上海、北京逊色。现代城市文明已经袭入这个小县城。由于文化馆的遭遇,我此刻的心情非常忧郁、悲观、空虚。究竟是先回枣林村,还是先去找方玉春?我没醉。我记住了:通往枣林村的班车二点三十分开。车站就在集市尽头的东边。这是酒馆里一个胖老头告诉我的。陈宏梦除了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什么也没讲清楚。他当然不会留我吃饭。我邀他下馆子,他轻蔑地拒绝了。这一切我没记错吧?我在街头游荡,推开了那家布置不俗的酒馆。那里边划拳猜令,比北京的酒馆还热闹。那个老头咂着嘴喝酒,摇头晃脑地告诉我枣林村通汽车已经五年了的时候,几个青年人提着录音机进来了。那里边正播出这样的歌曲:
“拧你一把准发紫,咬你一口定见红,风流浪漫……”
胖老头咂着舌头摇摇头:“这帮小祖宗,把日本‘都都逸’都请来了。‘都都逸’,懂吗?日本老式俗曲。四几年那阵我就听得耳根磨出茧子了。”
我耳边蓦地响起老陈的话:“变成个又风流又时髦的肉感婆娘”、“她在我们文化馆出出进进都穿着裙子,天要热起来,坐在那儿掀起裙子就扇风”……听得出来,老陈把杨灵芝的这种作派都推到我头上,好象我是祸根、是罪魁,十恶不赦,要五马分尸!他妈的!你陈宏梦何不干脆地说:是我盛世辉破坏了杨灵芝的童贞!搅得她从此破罐破摔!你小子干完坏事一走了之,留下个农村姑娘呼救无门!我咕嘟一声,朝喉咙里倒进一大口白酒。又一支歌曲响起来:
我记得有个地方,
我永远永远不能忘,
我和他在那里订了亲……
歌声柔婉凄楚,让人蓦地想象到一只孤独的小天鹅,在广漠的蓝天上对着四外的云山,含泪低唱着逝去的幸福。我的心随着那柔婉的旋律凄楚地跳动,慢慢地还感到一股苦涩的溪流涌上鼻腔。
杨灵芝,难道真是我毁了你?!噢,车站快到了。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回村。如果县城里的熟人都对我态度如此恶劣,那村子里就不消说了。我显然来得极不是时候,刚好赶在风头上,老乡们管这叫“骑在疙隆子上”。以至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到一个对我以礼相待的熟人。
我走向野马河畔的长堤。我没醉。但我的心绪缠结着沉重的苦痛。真没想到,这长堤在八年后的今天这样接待我。要知道,八年前,每次我进县城的时候,无处休息的我都是来到这里,躺在枣树阴影里酣睡一通。但现在,我躺在这里,手提箱和书包扔在一旁,透过被春光和奔流的水声催得越生越稠密的枣树叶,我看到使我晕旋的蓝天,还闻到浓郁的枣花香。白云飘来了。象幻影一样,有个姑娘在高空变幻着角度,透过树丛向我俯视……是你吗?灵芝!
你今年该二十五岁了吧?六八年我们见第一面时,你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你有一头色泽象冬天的枯草似的头发。正是因为你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和嘴角哀愁的痕迹,使我注意了你。我走到你身边,问厕所在哪里。你睁着惶恐的眼睛,仰着头木然地望着我。我突然想到,你不会懂“厕所”的,叫“茅房”可能你会懂。我连续重复了三次,你才转着思索的眼珠点了点头。然而你带我到了乡亲们给我们作饭的窑洞。你以为我要喂我的脑袋!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你的小脑袋,表示我的谢意,你这才兴高彩烈,蹦蹦跳跳地跑了。
忘记是那个作家说过:在那些外表娇弱的姑娘面前,人类的善心、高尚情怀和牺牲精神,会被一再激发。我细想过这话多少有道理。你的眼睛和嘴角,在无形中激发了我某种超勇敢的狂热。我偏执地认为,你脸上的表情是长期脱离现代文明造成的。为了你的表情和大城市的同龄孩子一样,我要在这里扎下根来,改天换地,艰苦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