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陆续来了。他们亲热地和季达打着招呼。陶润也来了,钱督察问她昨天为什么没出工?陶润回答,她去调查烂木头来自何处。那我算你旷工!随你便,反正工程完了是要算总帐的!你调查出什么来了?钱督察满脸蔑视她的神气。季达怕她说出结果,忙上前说,他准她假了。钱督察虽没说什么,但脸上却露出狐疑之色。
小秦和邱小四吃着早点来了。季达迎上去悄悄问:
“喂,你们干嘛把钱犁脑袋给砸了?”
“呀!瞧你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事能赖着我吗?”小秦哈哈笑着说,“是他该着!”
邱小四倒一本正经地解释:“金宁要去厕所,就请钱督察来帮助。就那么巧,钢筋工在合子板上砸钢筋时,锤子脱手……实话说,咱们明人不作暗事。”
季达笑了。居然也估计错了!
不错,还有一件事他也估计错了,这就是汪玉春并没放过他。他在八点钟左右来了三次电话,催季达回厂部,去继续给盛金桂作思想动员工作,务必回去,火速!无论季达在电话里怎样强调工程迫近尾声,这两日至关重要,汪玉春还是和声款语地让他回厂部。季达终于火了,他冲着电话喊起来:
“你这样作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你以为这样作就能掩藏起什么吗?”
一时间,电话里空寂得没一丝声响,就象游泳潜到水底时一样,什么声音也没有。但汪玉春到底是汪玉春:
“但总会好点罢!我跟你交个底,厂部这边可对你有些风言风语,说你从工作作风到生活作风都是资产阶级那一套!你抄的那两份表格,你的弹性工作时间,你脱离厂规厂法自行其事,你还在上班时间和陶润坐在镜泊湖的小树林里促膝长谈——人家把照片都送来了。所有这些,人家意见很大!我的意思是,我把这些意见都压下去,你呢,暂时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怎么样,达到这个目的,掩藏起这些东西,对得起你季达吧?回来吧!啊?”
他的语气始终和缓又和缓,但季达可气得七窍生烟!
“好,我去!”他猛地挂上电话。他恨不能马上赶到厂部,和那些“意见很大”的人辩论个翻江倒海。但是他忘了,把这个厂的所有干部排成一排,也不会挑出一个脑袋瓜子里有点系统理论的人!
三十一
你不能不承认,有些人尽管不学无术,可在整治人上真有一套!又是一天,什么也没干成,却筋疲力尽。季达躺在床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烟。早上,他风风火火地赶到厂部,汪玉春正和就要出征的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的成员们,在汽车旁等他。都谁有意见?嗐,我这儿一说,你那儿一听,能过去就过去了!照片呢?看那玩艺干嘛?回来再说吧,你看都等你呢!上车上车,时间有的是!此时的厂长就象深谙“和气生财”的商人,你怎么能动肝火!但季达还是按捺不住了:“你究竟搞的什么名堂?这么干究竟有什么意义?”“上车吧,上车吧!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在盛金桂家一坐就是八小时,连中午吃饭都是轮班倒!回来了,却已过了下班时间。但见厂长门上贴了个条:“季达,明天上班时,我们敞开聊。汪。”
明天,那将是工地上浇铸混凝土的日子!对不起!一早就去工地!等这紧要的事儿完成了,我再跟你去磕牙!
正是这时候,陶润来了。她带来糟糕的消息:钱犁显然认为,自己脑袋被砸破,是小秦使的坏。在工间休息的时候,他发现小秦去工地附近的商店买烟,便掏出了罚款单。根据本厂《经济处罚条例》六条四款,“逛大街逛商店的给予六元至八元的处罚。”于是吵起来。连陶润这样对木工活完全是外行的人,也觉得最后的这批活干得太差劲了。出事也赖不着咱们!这种木头支合子,没不出事的!他们这么嚷嚷。陶润劝阻,似乎管了点用。但她也拿不准是否能保证质量完全合格……
季达坐不住了。他要马上去工地。但陶润已经掏出几张纸,交给他:“你看,我已经起草了一封上告信。你看看需要作什么修改和补充?”
他接过来,先看到的是那两张影印件。然后是正文:
纪律检查委员会:同志们!
……
三十二
由于昨夜睡得太晚,季达赶到工地时,已经七点半钟。而浇铸混凝土,是赶早不赶晚的。瓦工们在天擦明时就干起来了。此刻,搅拌机轰隆隆地边叫边转,水泥、沙土、石子在里面哗啦啦地翻滚。合子板上的几根震捣棒在同时发出震耳的吼叫。工人们穿着防水靴,推着两轮车往来穿梭般的奔跑。繁忙、紧张、热烈。季达喜欢这种生活节奏。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斧头,往工作服兜里装了几把各号钉子,正要下到合子板下边,忽然有人叫住他:
“喂,季达!”
他一看,是施工员刘志正抠着鼻孔在叫他,每当他要要什么威风的时候,这都是他必不可少的“前奏曲”。钱犁脑袋上顶着那朵白花,跟在他旁边。季达站住了。
“汪厂长还是挺有远见。”刘志说,“他知道你今个肯定到这儿来,让我们务必把你劝回去。”刘志板着面孔,眼睛瞅着别处。
“这是厂管委会的命令。汪厂长讲了,你不能再擅自行动。否则,撤销你的职务!”钱犁说,“还要根据罚款条例……”
季达转身进到合子板下边。
里面灯光暗淡。大头柱子把昏黄的灯光撕扯成无数个碎片。混凝土的水浆顺着板子缝隙往下沥拉。拉杆和斜戗横七竖八地把里面封得象原始森林。季达哈着腰,在里面钻来钻去。令他奇怪的是,他始终没看到“看合子”的人。“看合子”,是指浇铸混凝土时,看护合子板,以防出意外事故。他只好一边检查活的漏洞,一边在各个角落里搜寻谁在“看合子”。终于,他看见三个烟头在一个角落里一闪一闪的红光。他钻过去。是李玉满、小秦、邱小四,顶着雨衣,缩在那儿抽烟呢!
“干嘛不随时检查着点儿?上边几根震捣棒突突地响,要是出点事怎么办?快起来,看看有没有对头楔子跑了、拉杆吃不住劲了、大头柱子松动……”
“哎,我说头儿,你这是何苦呢?你就是干好了,也没人说你好。何况,拿这等料来当合子板,本来就是找着出事!你说,许头头们胡弄,不许咱们玩花活?!哼,出点事更好,这样上级就会来制裁他!”李玉满一本正经地说。
“就是!”邱小四说。
“‘就是’什么?有情绪不能往工作上撒,日后咱们找个正式场合……”
季达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哗啦”一声。他们一惊,顺着声音找去。就是昨天的那块最后一个工作面!大头柱子和底下的垫板被上边的混凝土压下足足有十公分!地没夯实!只是虚虚地平整了一下!这就造成了塌陷。混凝土正从合子板的裂缝里涌流下来。上边,震捣棒刚好突突突地在这儿震个不停。最开始,他们决计用撬杠撬起垫板,塞进楔子和砖头,来使合子板还原。但失败了:那片土地太松软,撬杠吃不上劲儿。怎么办?他们顶着冲流下来的混凝土,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唉!真急人!再过一会儿,混凝土落得多了,更没法儿干了!季达一急,捋起袖口,双手扣住一根大头柱子的根底,摆开八字稳步,“嘿”地一声,那柱子居然动了!他又运了一口气,挺腰。他觉得双脚往土里陷,血液住脑袋上冲,眼珠拼命向外鼓,仿佛要冲出眼眶似的。但那根柱子毕竟还是起来了!混凝土不象瀑布那样冲刷般地落了。季达盼望着听到一声“行了”的话,他的八根手指已经在千钧重压下,产生将被碾碎的感觉。小秦他们三人在往垫板下边塞砖。正当李玉满说:放开吧——之时,“吱吜”一声怪响,随着他们三人的惊叫,一个什么东西砸在季达的后腰上。
……就象什么东西捅在后腰眼上似的,虽然没感到疼痛,但季达却觉得浑身一软;同时,在血管里急剧奔流的血液,象突然遇冷的温度计中的水银,猛然收缩……眼前一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带着银色的闪光,飞出去了……
三十三
人们常说,有些人压根不生病,可一有病,就是大病。季达躺在病床上想,我正是这样,轻易不去医院,可现在,住在这儿了!床旁边的铁架子上挂着两个大输液瓶,胳膊上插着导液管。什么时候给我输开液了?
这间病房里有四个床位。一切都并不象小说或电影里表现的那样,既洁白、整齐又舒适。床与床的间隔是一米左右,季达和另一个病人床旁的椅子旁边,放着便盆。噢,这屋里空气好不了!闷热的空气、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的病人!想呼吸新鲜空气别进医院。咦!谁往他的床头柜上的罐头瓶里,插了一束蓝色的野喇叭花?
季达伸出没插管的手,想把花取过来闻闻。但一动,马上感到腰上似有无数根刺,莫非脊椎变成了鱼刺那类的玩艺儿?以至使他疼痛得呻吟了一声。
“噢,你醒了!他睡醒了!”旁边床位的一个老头正吃着什么,他先朝季达说,然后又朝其他两位病友说。
一个小伙子善良地笑了笑,拉开门出去了。
“知道你是怎么搞的?”老头问。
“好象被砸坏了。”季达说。
“来看你的人真多哟!说是有根‘吊死鬼’什么的,打着膘悠的时候,你正哈腰抬什么东西……”
季达明白了:大头柱子悬空,行话叫“吊死鬼”。准是他抬起那根大头柱子后,别的柱子都悬了空,恰好又是糟朽木头,吃不住钉子,于是倒下来砸在他身上。
护士和那个小青年走来了。“嘿,把这辈子缺的觉都找补回来了吧?”护士是个小姑娘,口齿利索,话音能引起人愉快的感觉。
“我……是劳损吗?”
“还没确诊。待查。放心。养养就好。”
“放心。养养就好。在病情严重的时候,你们总是安慰病人,”季达学着她的调子说了头两句话,“可遇见无关紧要的病,你们又总会渲染得让人家胆战心惊……这花儿?”
“是个姑娘送来的吧?真逗,送野喇叭花……”她说着打开床头柜的小门,从里边掏出一样又一样的罐头、点心、糖果……“喏,这儿还有你妈妈留下的一个条。”
季达按过来看了看。显然,她是带着深深的痛苦写的。但她尽量写得轻松:你怎么搞的?本钱,你把本钱给赔进去怎么办?没了本钱,还谈得上利钱吗?妈妈大概是想幽默一下,但她怎么也离不开会计经!
“没别的了吗?”季达问。
“有。是谁来过,给你带了份小报,”老头说,“是写你的。”
护士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几乎没被人看过的报纸:《印刷战线》。这是印刷局主办的刊物。内部发行。那个标题是:《改革的先锋,生产的闯将,勇于斗争的人》。那里面一开始就这样写:“我在医院里采访这位闻名已久的人物。他胳膊上插着各种管子,躺在病床上。他旁边守候着两个姑娘,一个是他的战友陶润,一个是待业青年秦洁。她们都表示,如果我们的英雄从此不能起床,我们愿终身照顾他。但季达微笑着摇摇头说:不,我一定会再次站起来。”季达把报纸放回床头柜:
“我不记得我被采访过,也没看见她们在我身边,更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回忆不起来,难道我患了遗忘症不行?”
小护士笑了:“文学描写嘛,允许虚构。再说,这样的开头多吸引人:两个姑娘要陪伴你一辈子!谁不想看下去!”
这时候房门被悄悄推开了。陶润抱着一束蓝色的蝴蝶花走进来。小护士嗔怪地对她说:“你又溜进来啦?!”
“我给他换一束花儿。马上就走。马上……哟!你醒过来啦?!”
“你干嘛给我寻些蓝花花?”
“不好看吗?我可喜欢蓝花……”她是喜欢蓝色。现在,她又穿了一件蓝色的连衣裙,与上次穿的那件不同,有一条白色的宽宽条纹斜着从肩头穿过前胸,又延伸到下摆。她穿这种色彩的衣服挺漂亮。
“那个工程后来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你出事之后,李玉满他们几个动了真格的了。”
“噢。你现在忙什么呢?”
“我嘛,在想一个问题,”她现出思索的样子,“这次,咱们打胜了——上级派工作组进厂整顿企业。我在想,如果汪玉春没触犯法律,只是管理方法问题,我们的上级就不会处理他,那我们怎么办?改革怎么进行?”
“那……就熬吧,他那种人熬不了多少年了。”
“这或许是个办法。没办法的办法。我是不赞同的!”她又摆开了要辩论一番的架势。“太消极!和现代化建设格格不入!”
“不过,新的企业管理家总会出现。就在咱们这代人!”
“对。这我同意。”她笑了。接着她瞥见那份小报。“真要命!你看了?我说的是那份东西……”
“看了个开头……怎么,秦洁也来过?”
“只碰到她一次,就是记者来那次。她对你还真不错!”
“哈,这真是怪事。一见面我就要训她,还带着挖苦!”
“这才是爱情呢!《卡门》组曲里不有一句嘛:你不爱我,我偏爱你!”
“不过,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傻瓜,世界就是由各种语言组成的。生活中没有绝对共同的语言……”她的脸突然红润起来,一种明显的兴奋控制了她。她那么突然地站起来,“我该走了,要不然,小护士该有意见了。”
“再见!”
“再见!”
她走了。季达回忆起她突然红润起来的脸庞。不知为什么,他喜欢久久地琢磨这个小小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