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润附在金宁耳边嘀咕着什么。金宁笑着点头。然后她扯着嗓子喊起来:“我说季哥,甭管现在怎样,过去咱们可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没人信服那些‘鬼吹灯’的扯蛋话!”
人们哄堂大笑。季达立刻意识到,是陶润怂恿她这么说的!刚才他瞥见她附在金宁耳边时,那副恶作剧的面孔。一股热血猛地涌上他的脸颊,他拍着胸脯说:
“咱们走着瞧!要是他扣你们钱,我出钱发给你们——加倍地发!”
“噢!”他们欢呼起来。有人还兴奋地拍了几下巴掌。
陶润撇了撇嘴,从人群里转到那堆槽朽木料里查看巡视去了。季达放开喉咙继续讲:
“但是现在,大家要群策群力,出点子:这堆料究竟能使不能使?怎么使?毕竟这堆料是买来了。那就应当最大限度地使用它,而不是浪费它。”
然后,季达建议大家先用好料干活。糟朽料先放在一边。希望几天后,人人想出一套方案……
“怎么样?李师傅,您的技术最好,楼也盖过几栋了,您说呢?”季达问李玉满。
“爷们儿,这可是个担风险的事儿。你年轻胆大,话里已经透出硬要使这些料的意思了。我可先告你一声,闹不好要出重大事故。”李玉满没受宠若惊,但他这番话显然是郑重其事地说出的。
“啊,那倒是。咱们干的是鬼活。”
“这话不假。”
“可不,这几块钱奖金可是玩命钱!”
“想点办法试试。”
“试你妈×!”
“算了,先干活儿吧。”季达吩咐说,“找个专门时间再讨论。”
人们散开了。电锯拉响了。叮叮当当地斧头抡开了。各组早就分派好了。有经验的木工,象李玉满、小秦,外加季达自己,分管“满天红”的上、中、下三层。李玉满负责备上边的料。小秦专备垫板、对头楔子、拉杆、斜戗。季达管最吃劲的部分:钉大头柱子。那些糟朽料大部分都是用来钉大头柱子使的。这活交给别人干不放心,所以他要自己干。其他人员也分成三组,三人各带一组。
陶润自己提出去小秦那组。她帮助找料;破木料时,在电锯的旁边帮助接接料;然后把破好的料,按规格尺码各放一堆。她找料的时候,在料堆里转来转去,然后拿着一根料,让小秦给他讲着什么。现在,她朝季达走来:
“这些料,我怀疑是不是属于国家统拨物资。”
“你怀疑得挺对。需要我帮你调查吗?”季达笑着问她。
“你?”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敢吗?”
“你看,你的毛病从来就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怎么样,把我当成统战对象吧?”
“好吧。你的位置非常有利于取得第一手材料。你先去汪玉春那儿,打探一下木料的来龙去脉。第二个去处,是从会计那儿把帐目搞清。这可是真正的将功折罪。要是这样,你就还是三年前的你。”
“是。遵命。”他毕恭毕敬地说。
她高高兴兴地咧嘴一笑,扛着根木料走了。季达望着她的背影,她……毕竟比秦洁大三、四岁,女人,二十五岁对她们的青春是个不祥的数码;她伤害他伤害得太厉害了。她说话那么没分寸,那么缺乏修养。当她用不着你的时候,她恶语中伤;当她用得着你的时候,仍然恶语中伤。她不懂语言学。这就毁了她。也许,真应当参与这件事?他一边在小电锯上趟着板材的毛边,一边看着她想。
陶润正帮小秦捆绑一个三角架。陶润问小秦什么,小秦喜形于色地回答。他们挨得那么近。陶润歪着头,并不时腾出手来捋捋从三角巾里搭拉下来的头发。那缕头发似乎蹭到小秦赤裸的肩上……
感情“飘移”……别看她,应当来个感情“飘移”。昨天晚上……二十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里的录相片。噢,那些赤裸裸的镜头真是荒谬绝伦。他们那里边有个懂行的人介绍说,这不是艺术片,是色情打斗片。怎么,你们没吹?!汪雍看到我和秦洁一起,那么吃惊。屋子里还是那么多人。男的,女的,衣冠楚楚,优雅地抽烟,粗鲁地聊天。角落里放着整箱的汽水和啤酒、水果。他们都是当前最富有的人。汪雍介绍说,要是有运动,他们准是又一代年轻的小业主。所以他们不攒钱。他们用钱来点缀青春年华。钱,这玩艺儿能使生命焕发出异彩!录相。迪斯科。蜷缩在角落里的一对对男女。有人抗议说:“他妈的,汪雍,你要有间让我们躲一躲的房间!”
季达找到个机会拉住汪雍:“你的手伸得太长了吧?我说你怎么屡次三番地给我介绍什么对象,原来早有谋算!”
“你说的什么呀?”汪雍不解地问。
“我看见你写给一个司机的纸条,叫他把破烂木料运到我们工地!”
“是吗?有这种事?那个纸条呢?”
季达傻眼了,他当时并没拿走那张纸。幸好秦洁过来了:“咱们跳两圈呀?”
“我可不会。”季达微微笑着回答。
“那可真是白活一世。我教你。来。全身放松,象散了架一样。对,腰这样,腰和胯这样,看好了……”秦洁轻松地摆起腰肢,她的眼睛沉迷在情意缠绵的云雾里。“你只消打破你被束缚的心理就行。知道吗?我从见你的第一面起,就发现你是个被某种东西束缚着的人。你要还原……”
犹如一声炸雷,季达猛地想起陶润的话:你是个灵魂被污染的人,戴着假面在人们面前跳鬼舞;你缺乏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真实感……他突然没心思学跳舞了。
“你怎么了?”秦洁问。
“陪我去外边走走。这儿使我头痛。”
还是上次他们来过的那条马路。时值仲夏,尽管夜已深,但立体交叉桥头上仍倚着些许乘凉的人。形如满月的路灯在绿树丛中放射着柔和的光辉。他们倚的桥栏杆下,刚好能看到那些又圆又大的灯球,无数夜晚的飞虫围裹着它们狂飞乱舞。季达问起她的身世。这引起她的警觉。
“要是不愿讲就算了。”季达说。
我有什么经历?谈不上愿不愿讲,而是讲不出什么。秦洁看着浓阴,看着被风拂动的树梢。那墨黑的绿浪在翻滚,看的时间长了,会有在海堤上观望海浪的感觉。关于我,怎么说呢?你看汪雍家,她靠着她爸爸,住在这么宽敞的楼房里。我们家呢,就在崇文区。人们根据它的谐音,叫它“穷人区”。那儿有一片片黑糊糊的老房子。我、妈妈、爸爸、哥哥,就挤在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高中毕业那年,我想参加工作。但工作是找不到的。可是汪雍,已经放弃了四次工作的机会,她总是干一段就辞职不干,她要捞大钱。最开始,我只是满街闲逛。闲逛也许不算是什么经历,但我看到和听到了无数的事情。这些事情讲着一个故事:如果在这些低矮的屋子里,有那么一位,在他身上奇迹般地闪烁着奋争向上的火花,那么,这只能增加他的痛苦而已。无论想干什么事,他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聪明才智的火花,要么是进取发展,要么被碾碎而死亡。可是当一个平庸的人,尽情享受生命,这些无非只是遭点非议,你不要理睬就可以了。在这方面不用使多大力气。我个人没什么经历。这一切都是小胡同告诉我的。所以我一见到你,就心灵为之一震。尽管汪雍在介绍你时,流露出藐视的神气,但你是从小胡同里闯出来的,没被打垮的人。我对这种人充满特殊的感情。
“这么说,你跟汪雍不是一码事?”
“怎么会呢?她是我们老板娘。但她用人很得法。”
“哦。最近作了几桩好买卖吧?”
秦洁笑了:“只有一桩。”
“能讲讲吗?”
“汪雍不知从哪儿弄到手一批木材。整整一车皮。”
“一车皮?那差不多得有三十来立方米。”
“正是这个数字。”
“哦,”季达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们可以收入一笔了。”
“可参与分红的人也不少啊。那些牵线搭桥的、提供货源的、跑腿的、还有我们这些小喽罗……怎么,你眼红啦?告诉你吧,闹好了,你的月工资没准还够不上我们的零头呢!懂吗?”
她挑逗地仰起脸。
能帮你一把吧,陶润?但是我不能告诉你。这消息一传出去,就会在工人中引起极大的骚动。最直接的危害是工程马上会停止,谁也不会再用这种料干活。那么,工程就要拖延。全厂将被勒令停产,全年的生产任务将完不成。巨额罚款是以每天计算的……这件事只有暂时藏在心底。任何不慎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陶润,看见了吧,我之所以敢打保票——汪玉春不敢真的扣钱罚款,是因为我抓住他的小辫了,一旦他出尔反尔,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陶润,你看我变了吗?是缺乏作为人的真实感,还是变得成熟了?所以,人哪,别轻易给别人下结论……
电锯“哧——哧——”地叫。
斧头“叮叮——当当——”地砸。
“哐啷——哐啷——”备好的板材、大头柱子、横梁、过木、对头楔子……被整齐地堆集在指定的位置上。
二十一
工地上立起了一块黑板大小的木牌牌。上面简明扼要地标明工期进度,×月×日应为第一期,×月×日为第二期,×月×日为第三期。第三期就该是交付瓦工们和钢筋工们的日子了。牌上还把三个小组负责人名字写上,并注明他们应注意的事项。
这个牌子是季达吩咐陶润搞的。她的风格依旧:看法分歧归分歧,工作却一丝不苟。她每天都填写一遍工程进度表,公之于众。
工地比不得车间。印刷车间是恒温的,露天作业却受天气制约。天太热,季达推行弹性工作时间制度。各组可以在保证完成作业进度的前提下,自行掌握作息时间。
甭管怎么样,季达还是召开了一次讨论糟朽木料如何使用的会议。季达认定只要大头柱子的密度大点,拉杆、斜戗、龙骨……等等,在操作过程中精心一点,危险可以避免。哈,既然你已经决定使它们干了,还讨论什么?金宁带头哄了起来。后来还是小秦说:“唉,季哥也是红蓝铅笔,两头挨削。算了,甭难为他了。咱们就尽心竭力地成全他吧。”接着他们人人诉说了一通不满,对木材,对钱犁,对汪厂长、对厂子的管理……季达听着,还在本上作了笔记。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记住了美国为“行为科学”奠定基础的哈佛大学教授梅奥说过的一句话:给职工诉说其内心不满的机会,便可消除其大部分牢骚。
工程进展的速度使他既吃惊又得意。他得出经验:管理上只要稍微通点人性,稍微科学一点,就会产生出乎意料的成果。
这天,瓦工们在扩大了新车间的大门之后,来到大坑里搞会战。他们把角的把角,跑大墙的跑大墙。一天之间,这个准备安装西德进口五色凹印机的车间围墙就起来了。那么,明天我们就要进入第二期工程:支龙骨架了!一旦龙骨架支起,全部人马就可分为两拨,一拨上边钉板子,另一拨在下边立大头柱子。
季达看了看自己手底下的活儿,还有那么七八根大头柱子的料,钉完了,他的本期工程任务也就完成了。别人呢?小秦、李玉满他们怎么样?是不是应当组成三人质量检查小组,互相检查检查……
“嗨,季哥!我们的活儿完啦!就看你的了!”
小秦和李玉满他们摇摇晃晃地走来了。
“全完啦?这么快?”
“嘿!你不说说用的什么料!糟朽料!这料哇,可真叫老寿星叫门,肉头到家了!就说你往木头里钉钉子,要是头等材,你抡圆了胳膊砸上五斧,那钉子也进不到头。可这糟料,抡一斧子,钉子就‘噌’一家伙,钻到底啦。怎么样,头儿,我们帮帮你吧?”李玉满凑到季达跟前说。
“你们的质量能保证吗?”
“唉呀,头儿,你也太不信任我们了。”
“我可要检查的!咱们三人互相检查!”
“行啊。”李玉满和小秦几乎同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