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动手帮助季达把最后几根大头柱子钉完了。然后挨个检查了各人的活。还行。对头楔子基本都是三十度角上下。铺“满天红”的板材也还规矩齐整,并无歪七扭八的边边沿沿。他们还拚命拉季达钉的大头柱子,结果糟木头断了,钉钉子的部位却纹丝没动。
这趟检查使他们都感到挺高兴。
“头儿,怎么样,弟兄们够对得起你吧?”邱小四说。
季达笑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心里觉得他们对他的称呼,象“季哥”、“头儿”、还有“弟兄们”这类自称,又熨贴又别扭。嗐,这有什么别扭的?或许,这多多少少表现了工人们的团体观念?
“你应当请我们一顿!”金宁说。“这种木料!哼,我们不是和你一起干活儿,是一起玩命呢!”
“啊哈!说到请客,该你们大伙儿请!”季达知道开玩笑开始了,他用手指划了周围所有的人,最后停在陶润身上,“忘了?是她说的:谁拎起那个大铅铊,我们大伙请他一顿!”
“请问,那事过去多少日子了?”金宁叫起来,“不许找后帐。再说,现在说的是什么事?是大家干活卖力气的事!”
“不许找后帐!”他们一块叫起来。“今个该你请!不许耍赖!找地方买酒去!”
季达看了看表:将近下午四点钟。“好吧,请就请。咱季达可是说一不二的汉子!你们说,是上我家去,还是找个馆子?”
“下馆子花钱太多,我们不落忍。去你们家呢,太费事。我看咱们还是来个简单实惠的:掏十块钱吧,我去买点酒菜,咱们还是这棵大槐树底下喝!”金宁把手伸到季达脸前。
季达有些犹豫:“又在工地上喝?忘了上次啦?”
“嘿!咱们今儿的生产任务可完成了!弹性工作时间嘛!”
“怎么,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犯小气啦?”
季达只好掏出钱。一阵欢呼。金宁和邱小四骑上车去采购了。在人们欢呼着散去的时候,季达看到陶润正在呈金鸡独立的姿势拍打着鞋里的土。她还撇了撇嘴,并无恶意地表示出对季达的嘲弄。季达踱到她身边。
“你居然还小小地达到了目的。”她说。
“谢谢您的夸奖。”季达斯斯文文地鞠了个小躬。
“不过一切都并不这么简单。”
“您是不是有什么忠告?”
“我看你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她穿上鞋,说,“这些木头来路不正。在大红门木材厂的发票上,以咱们厂名义买出三十五立方米的头等建筑木材。但咱们工地上,正经建筑木材只有五立方米上下。你查帐了吗?”
季达心里咯登一下:“你去了大红门?”
她诡秘地一笑:“这你甭管。反正查找到帐号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季达喃喃地说:“可要找回这些木材,工期就要延误了。”
陶润笑了:“放心,我暂时不会声张出去。但我先告诉你一声,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事捅出来。你自己估摸一下,这件事对你的前途有没有什么影响……我还有事,恕不能参加您举办的庆功宴了。失陪。”
她充满嘲弄地向他摆了摆手,走向更衣室。
这番对话使季达大坏胃口,在整个饮宴的过程中,他除了哼哼哈哈地应付场面,没一点引导他们谈话内容的兴趣。好在这拨人里有李玉满这个大活宝,所以吃喝的过程中并不乏笑料趣事。
“喂,季头,这是怎么了?神不守舍了?”李玉满开始拿他打趣了,“是谁把他魂给带跑了吧?”
“哟,可不!”金宁一拍大腿,“陶润走了!”
“别胡说。别胡说。我在琢磨点事儿。”季达显得挺正经。
“什么事?”
“嗯……我在想,要是钱督察突然露面怎么办……”
“哎,哎,我说,别说这败兴话怎么样!”邱小四说。
“可不。一提起他,我就跟踩在狗屎上似的。”
“啪,”金宁一拍大腿:“我说兄弟们,季哥可不是胡想。这叫第六感官——感觉!凡有第六感官的人都神灵!咱们是得留神点。喂,听我的……”她起身去更衣室找来一卷筒状塑料薄膜,那是塑印车间的废活。工人们常常用它来随便装点什么。“来,听我的,一人一份,装在口装里……”
她把肠、肝、猪头肉等等,每人一份,装进口袋。于是大家在哄笑声中传递那瓶“通州老窖”,用手从兜里一点一点地拈出肠一类的下酒菜。
“咱们季头不错,净跟着咱们担惊受怕。”小秦说,“够哥们儿!”
“唉!”季达惭愧地摆了摆手,“快别说这些,聊点别的,聊点别的……”
季达确实没心思和他们聊。他在想:这些木材的事早晚要被揭露,那么,他在这个过程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突然,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周围的人都紧张地一机灵,金宁陡地站了起来。他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到一声吼叫:
“站住!别跑!哈哈,又让我抓住了!”
是钱犁!他睁着抓贼抓赃的眼睛,满脸威武的神色,大踏步地从搅拌机后边绕出来。大槐树下的兄弟们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钱犁越来越近了。但他的脸上那威风凛凛的神色增添了几分诧异。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了:
“嘿,伙计们,吃喝得挺滋润吧?”
“是呀,来吃点喝点吧。”李玉满滑稽地说着,还欠了欠屁股,那么巧,放了个响屁。人们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钱督察可能是被笑毛了。他愣呆呆地站在那里。然而大家马上就明白他为什么神色大变了:他在人们围坐的圈子里什么也没发现!坦然神色回到众人脸上。邱小四一下就窜到钱督察面前:
“老不死的!找挨抽哪!”
“就差把你钉在这棵树上!”小秦抄起一把六寸大钉。
所有的人都哄起来。只有季达不开口——他嘴里正含着一块不小的猪头肉。
钱督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哎咳!也就是在这儿,你们才敢这么犯狂。要是在车间,哼,你们试试!”他扭身刚要走,又转回身,耸着鼻子说,“我说,你们这儿有股子酒气……”
季达已经象吞药那样吞下了那块肉。他走到钱督察面前:“老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走吧走吧。这边没你的事儿……”
“咦,怎么?汪厂长咐吩我来的!”
“我们这儿实行弹性工作时间。今儿任务完成了,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我们愿干嘛干嘛!”金宁冲他喊。
“反正你们这儿有股子酒味……”
“有什么味你也管不着!”
钱督察讨了个没趣,走了。
李玉满朝他远去的背影作了个鬼脸,一捋裤腿,脚面上的洒瓶露了出来。没人不拍手叫绝。
还是防他一手为好哇。他说。他们要想找你茬,就不会承认什么弹性工作时间。
二十二
与秦洁的交往,维持住了季达感情的平衡。他那曾是过度炽烈的怀旧欲望,已经平息。他能在屋子里坐下来了。此刻,他在抄一份表格。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大学心理学教授布莱克和莫顿提出的管理风格理论表。这两位教授把管理分为五类:从最恶劣的管理到最佳管理一一例举了出来。其中“一一管理”——最恶劣的管理,季达觉得简直就是在说汪玉春:对生产工作的关心和对职工的关心都做得最差。这种管理仅仅是维持工厂各环节的运转,没进取心,并导致丧失人心。“九九管理”:最佳管理。这正是季达追求的:职工负责完成工作,大家对公司的目标建立“共同利害”关系,因而互相信任、互相尊重。
他还抄了一份马斯娄的《人类基本需求层次》表。马斯娄认为:管理者只有对自己的职工的基本需求层次有充分的了解,才能不断满足他们的愿望,以达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目的。那份表格是这样的:
5.自我实现的需求:指成就欲。
4.自尊的需求:指自尊心和荣誉感。
3.社会的需求:指人类的“同属感”,希望属于某体或组织,给予或得到同事的友谊。
2.安全的需求:免遭危险、威胁,安全保障。
1.生理的需求:衣食住等方面的需求。
需求的先后顺序:1——5
汪玉春显然不懂这些。但他看后会说什么呢?你怎么净拿资本主义的管理理论来教育我?他肯定会这么说。那么就要告诉他:企业管理方法和经验在一定意义上是不分国界的……
有人敲门。
“请进——”他坐着喊。准是秦洁。她说今晚来。
但进来的是陶润。季达大惑不解地站起来。
“嘿,真用功啊。要贴在墙上吧?”她看着那两份表格说。
“这是给汪玉春抄的。”
“是呀,应该让他长点学问。”陶润仍看着表格说,“哦,这都属于行为科学派的管理理论。你还应当告诉他,行为科学对管理的影响有这么四个方面:一是原来的以‘事’为中心,发展到以‘人’为中心;二是由原来对‘纪律’的研究,发展到对‘行为’的研究;三是由原来的‘监督’管理,发展到‘人性激发’管理;四是由原来‘独裁武’的管理,发展到工人参与管理。告诉他,他有很多东西都在淘汰之列。”
“我正是要这样告诉他。”
“不过,我不寄予什么希望,因为他已经是个定了型的人。”陶润又加上一句。
季达没说话。他猜出她另有来意。果然,当她离开写字台坐到沙发中去的时候,她说出来意:“有件事我必须求你帮忙。今天我通过我的伯伯——他,你是知道的,政府某司法机关的干部,他带了外调信,我们一块去了大红门木材厂,查到了以我厂户头买走的木材。喏,你看,这是支票的照片影印件,这是发票照片的影印件——”
季达接过来。不错,是本厂支票。其中还夹着市建筑局、市规划局等有关方面批准我厂购买建筑木材的购货证明的影印件。
“你还叫我帮什么?你已经稳操胜券了……”
“我还闹不清这些烂木头是哪儿来的。这个头我揪不出来。我伯伯说,最好把这些违反政策的证据也搞到手。你不会没有办法吧?”她此刻很平静、谦逊,并无为难他之意。
季达开始在屋里来来去去的踱步。说,还是不说?现在说了会产生什么后果?要是先不说呢?她会怎么样?干脆,说个括话。行,我帮你把这个头儿缕出来。他站在她面前说,“不过,你得给我时间……”
“你能查到吗?”她紧盯着他问。
“我套套汪玉春。”
“哎呀!你怎么搞的?你以为他会对你有真话?!你在他手底下始终就是个皮影戏里的‘行头’!你怎么就始终不明白这一点!”她脸上透着失望之极的神色。
“那你说我从哪儿入手?”季达问。
“……”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吧。可以试探着,东一枪西一炮,不定在哪儿就歪打正着了。”季达象挺真诚地出主意。
陶润高兴起来。“好吧,祝你走运。”她伸出手。他们握了握。
“不把我当仇人了?”
“嘿,这要看你表现!”她抿着嘴一笑。
他送她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秦洁婀婀娜娜地走上楼来。季达突然想:要不干脆告诉她,三人在一起,让秦洁说得更详细点?不。这样做很不策略。于是他只给他们俩在楼梯那儿互相介绍了一番。陶润倒很坦然,秦洁却意味深长地盯着陶润看了几眼。
“你不是要拿我开玩笑吧?”秦洁等陶润走后说。
“哪里、哪里。她是因为一些公事找我。”
“真的?你不骗我?我知道我们女孩子经常在这方面上当吃亏的……”
“你把我季达看成什么人啦!”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公事?”
季达不禁笑了:“傻丫头,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这里面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多了……”
“真的?那你问吧。”
“嗯,从哪儿说起呢,”季达沉吟了片刻,“你说过,汪雍很会用人,她用人很得法,是这么说的吧?”
“对。是这么说的。”
“可我们工地上正因为用人不当,工程进度缓慢。我们俩研究的就是这方面问题。你能结合汪雍买木头的事,谈谈她是怎么用人的吗?”
“这有什么不行!太简单了!”秦洁高高兴兴地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