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说我才不稀罕呢。你说说，你当：这么多年官儿，我跟着你得到什么了？前半辈子守活寡，后半辈子老搬家。不是你走到哪儿，我就跟你奉献到哪儿吗？
贺金柱说我们是掖着脑袋跟共产党了半辈子，吋共产党亏待我贺金柱了吗？给了这么大的官儿做，退下来还有这么好的待遇。一个从七里冢逃出来的穷孩子，现在全家都在省城落户了，你还要怎么着？
张敏说你倒挺知足？
挺阿。
贺金柱朝张敏摆摆手，说好了，别吵了。要吵，我以后有的是时间，可我今天没兴趣。但我再瞥告你一次，我的事儿，你没权利干涉。这些年，你干涉得太多了。我下来了，你也该歇一歇了。
张敏倚着门框，哭了。然后，摔了一下。，去了卧室。
贺金柱刚开始不理她。让她哭个够，哭个痛快。佝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过，按张敏的年龄可能到了更年期了。报纸和有关杂志上说，女人在更年期容易激动，容易烦躁，喜怒无常。再说，自己离休，给她在心理上会造成一定的影响。该劝劝她。
贺金柱进了卧室，对着还在哭的张敏说别哭了，好不好。今天咱俩把话说透，你别憋在心钒了。
张敏在床翻了个身，把屁股冲着他。
贺金柱坐在床上，轻轻地把她的身子搬了过来，顺势把她搂在怀里。这是自冷战以来，很少的温柔举动了。他这样做，是真心的，自愿的。以后不做宫了，家庭生活会显得尤为重要。少年夫妻老来伴，虽说在丁。作岗位上退下来了，促毕竟还没老，还要相互搀扶着走个二三十年。吵也好，闹也好，夫妻还楚夫妻，老伴儿还是老伴儿，包括儿女们，谁也替不了。他帮她擦干了眼泪，理顺了头发。她毕竟比自己年轻十来岁，冉加上保养得好，脸上没什么皱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白净，那么漂亮这可能是自己一辈子都值得炫耀和骄傲的他在她脸上亲了一。
张敏在贺金柱的亲昵下，终于不再哭了，她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婆呀？没职没权了，我看你往后还忙活什么？
贺金柱很会讨好地说：忙活你了说着，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张敏打了他一下了去你的接着，叹气，慢细语地说，你刚才不是说，咱们要把话说透吗？那我就利用你给的这次机会吧。这些年，我经常自己反思，我张敏嫁给你贺金柱，究竟为了什么？我从小崇拜英雄，热爱军人，为得到你，甚至拆散了你的家庭。你呢，不仅因为我甩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亲生父亲还为你的大逆不道，走七了绝路。不用说，你为我，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而且，这个巨大代价的阴影，会伴随你一生。你没忘记你新婚之夜的表现吧？咳，我们走到一起不容易，这些年，我们经历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有吵有闹，有怨有恨。但我们毕竟刻骨铭心地爱过，醉心醉肝地幸福过。这一点儿，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很知足，很快乐。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我在大学里当教师。那个年代，大学生很少，我很骄傲，同时，也立志好好干一番事业。并不想通过嫁给你一个团长，一个人民英雄，而改变自己的命运，或者在家做官太太。可自从跟你随军到丰阁，我就觉得我的自身价值一下子全没了。我在师服务社里当主任，那些家属们大部分都是从农村来的，要长相没长相，要文化没文化，跟我差距很大。在那么个小天地里，又跟这么一帮人打交道，你说说，我的作为在哪里，我的才华怎么施展？可我慢慢发现，那些没文化的家属们，提起自己的丈夫，一个个都很自豪，很荣耀，甚至很张扬。
那些小官小兵们见了她们都阿姨长阿姨短的，客客气气，毕恭毕敬。有的官太太当着人就给那些小官小兵们封官许愿，夸下海口。当时我从心眼儿里看不惯，认为她们太浅薄，太没文化。你充其量是个首长家属，有什么资格和权力，给人家封官许愿？可时间长了，我发现，你不拿点儿首长夫人的派头儿，不在人们面前指手画脚，别人就小看你。认为你没本事，要不，就是在昏长心目中没位置。那些兵们经常私下小声议论，谁是一号夫人，谁是二号夫人。当时，我听有人把政委家属定为一号夫人。政委家属竟然心安理得地欣然接受。我一下子就不平衡了。在一七师，师长应该是一号人物，那我理所当然就是一号夫人，这个位置谁也不能抢。从那以后，我就把自己彻底改变了，我把我全部的文化和智慧都用在当一号夫人上。架子端起来了，也善于发号施令，参政议政了。我知道，这样做，很浅薄，很庸俗。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追求，不是我的本质，不是我的初衷。但我认为我只能这样做了。后来，你当了军长，我进了省城，也有了新的上作岗位，我试图想改变自己，重新找回启己的价值。但我发现，自己这些年，不读书，不学习，不求进取，原本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了。我也发现，新的单位接受我，启用我，并不是我自身的素质和条件，面是因为我是军长夫人。在单位，人家介绍我的时候，总是说，这是贺军长的夫人。听到介绍，人家马上就对我表现出少有的热情。没事儿时候，我也在想，我张敏究竟是个什么人，在人们面前，应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想来想去，我很明智地认为，我这辈子还是把张敏这俩字藏起来吧，干脆，我还是当我的一号夫人，一辈子就活在你的阴影里，也会很滋润，很值得。你官儿越当越大，我做一号夫人的瘾也就越来越大。这样，天长日久，也就习惯了，坦然了。对你的部下，对你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就有了一套首长夫人的章程。细想起来，我这辈子活得很无奈，自己的价值不能实现，就借助于你，依附于你的地位，你的职权，你的影响，把自己暗淡无光的前程照亮……你说说，我是不是太可怜：，太没尊了？啊？
张敏说着扬起头来，看着贺金柱说到这，她又流泪了。
贺金柱听完这长长的一段话，进一步把张敏搂紧了。做了儿十年的夫妻，还没这么推心置腹地交流过思想和感情。有好多敏感的话题，不敢碰有好多复杂的问题，不敢面对。夫妻之间，一辈子就这么躲躲闪闪掖掖藏藏地活着，打发着。不短的日子，就这么过来了。张敏刚才的话，他听着有些也不那么顺耳。有些观点，甚至可以拿出来讨论讨论。可是不行，现在不行，水远也不行。一个人想改变另一个人，是很难的，包括夫妻。其实，你还会慢慢发现，你在极力改造对方的同时，你也不自觉地被对方改造着。
感情这东丙太复杂了，夫妻这东西也太复杂了。
七里冢离百草山不过半里路。近些年因为改革开放，村串发展比较快，有些房子快盖到百草山根儿底下了从献州地图上看，在个自然村个行政村中，七里冢是很不起眼的一个村。但七里冢却占尽了依山傍水的优势，山自然是百草山。百草山位于村北，从远处看，丙草山像一尊威严而慈祥的保护神，张开双臂把村庄温柔地搂在怀里。而到了晚上，百草山的轮廓变成剪影，七里冢星星点点的灯火又像它撒下的颗颗明珠，很肩些诗情画意。那么水呢，虽然献州属于盐碱地区，历史上也多次遭受洪涝灾害，但许许多多的年份还是干旱缺水的。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出了一定要裉治海河的伟大号召。两年之后，一条人工开挖的子牙新河从七里冢村南穿过。到了世纪年代以后，勤劳致富的七里冢人蔓延到了子牙河南岸。慢慢地，七里冢变成了被子牙新河一分为二的格局。河水一年四季长流不断，绿柳轻拂水面，村庄倒映其中，一桥飞架南北，两岸相映成趣。若干年后，子牙新河又派生出了一条青年干渠，干渠与子牙新河并肩从七里冢穿过，从高处或远处看，两条蜿蜒的河流，极像七里冢甩出的飘柔秀发。这样，七里冢人们身边，既有大河东去，又有小桥流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七里冢人享受尽了柴门临水稻花香的别样滋润。
往前数，也就是在多年的光景里，百草山像…个没权没势没依没靠的寡妇一样，遭人任意摆布和蹂躏。日本人在的时候，川野制造了草山慘案，百草山上平白无故添了多座坟墓，山上的每一棵草都散发着恐惧与血腥。到了文化大革命，百草山又遭到了自己人的作践，被人们敬奉了几百年的娘娘庙被毁于一旦。那场劫难比日本人下手还狠，使瓦草山作为庙的痕迹已荡然无存。自此之后，百草山没了庙会，没了香火，没了灵光，没了人气。
很多年后的这一年，一个奇异的现象，又使百草山充满：灵光，恢复了热闹。
有人说，《蛇传》中的白蛇姑、青蛇姑下凡到了百草山。她们要代替娘娘庙的刘娘娘救灾救难与民众，赐给人们健康，赐给人们宰福。？时间，草山方圆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到百草山来烧香叩拜，叫青蛇姑、白蛇姑乞上寸灵丹妙药，为自己的亲人解除痛苦。人把这种虔诚的举动叫做讨药。
开始是外地人，他们手里拿着香和蜡烛，怀里揣着煮熟的鸡蛋，从很远的地方来到百草山，随便找一个方位就跪了下来，点着香和蜡烛，把鸡蛋摆放在手绢上。然后，把一张纸卷成旱烟状的喇叭筒，对天举着，闭上眼睛，嘴里就开始祷告。等祷告完了，把眼睛睁开，喇叭筒里就有了药。药拿回家，病人吃了，立马见效。人们传得很玄乎。有人说，一个瘫痪了来年的病人，吃了在百草山讨来的药，一顿饭的工夫，就站起来了。也有人说，有个患食道癌的病人，医院判了死刑。吃了在百草山讨来的药，拔了胃管，就大口大口地吃饭。没两天，就下地干活儿了。
人们说，白蛇姑、青蛇姑要还百草山以仙气，赐人们以福音。
还有人说，大青白天，有人在百草山上看见青蛇姑、白蛇姑了。
也有人说，百草山上的多种萆，有好多都是药材，有的可治病。由此说来，青蛇姑、白蛇姑能赐药给人们，也是有道理的。
人多了，说什么的都有。信则有，不信则无。
一传下十传百，没多长时间，就把十里八乡传遍了。
刚开始，七里冢人还不大相倍。祖祖辈辈守着百草山住，谁也没见过白蛇姑、青蛇姑，更没见过谁在草山上讨过药。但随着十里八乡讨药的人越来越多，随着人们传得越来越神秘，越玄乎，也不得不信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大灾小病。过去穷困潦倒，现在刚解决温饱。人们小病扛着，大病拖着，重病等着。眼下，白蛇姑、青蛇姑把灵丹妙药送到百草山了，送到家门口来了，为何不享受这等恩宠与殊荣？
这些日子七里冢人忙了。凡是外村有亲戚的，不管几竿子能扒拉着，也不管多少年没走动了，也不管见面还认的不认的，都一股脑地走动起来了。他们天在家里吃饭，晚上去百草山讨药。有的还一住几天不走，不走，你就得管吃管住，好生伺候。
要说最好看的，莫过于百草山的夜晚了。一到天黑，百草山上就燃起满山的蜡烛，那蜡烛星星点点，层层叠叠，把百草山映得通明透亮，腾腾欲燃。伴随着袅袅升腾的香雾，一个个的讨药者双手合十，虔诚跪拜，神情专注，有板有眼。蜡烛把他们的造型弄成剪影，弄成雕像，比教堂里面还神圣，还壮观。因为人员众多，规模宏大，且往返流动，通宵达旦，使百草山由过去的圣山、贞洁山，一下子变成了火山、灵山。
也有人发现，最近，百草山上的草变得更茂盛，更水灵了。尤其多年绝迹了的打碗裸、小呆瓜、奶子棵、蝴蝶黄又长出来了。百草山那年被放火烧荒之后，现在又有多种草了。
自打魏淑兰得了病之后，二柱没少往百萆山上跑。他把山上凡是称作药材的草都采了一种标本，跑了乡卫生所，跑了献州医院，请教了专家。人家说，那些草药，都治不了魏淑兰的病。他跟人家急了，百草山的草能治百病，为什么就治不了她的病？发完火回来，他又上了百草山，对着那些草发愣。他揪了一把草，放在手上看了看，就扔了老远。什么他妈百草山，什么他妈百草治百病，都他妈是骗人的鬼话！
二柱也独自坐在百草山上哭过，哭得惊天动地。哭完，他咧着嘴，瞪着眼，一个人瞎嘟嚷，都说好人好命，魏淑兰的命为什么这么苫？都说好人好报，为什么魏淑兰会是这样报应？这世道怎么了？好人不於，坏人活千年。老天不长眼哪！
这些子，二柱没事儿的时候，还是要到山下看看。他发现，上山的人，除了他，大概都是米讨药的。吞若讨药人的姿势，听着他们嘴里说的那些只有肖己才能听清的话，二柱舍匙懵懂。他走到一个老太太跟前，看了讨药的全过稈。他的眼睛告诉他，那老太太的喇叭筒刚开始确实是空的。等叨念完之后，喇叭筒里还真有了？些黄乎乎近似药面的东西。那老太太像得了珍宝—样，哆哆嗦嗦地把药包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下走，生怕有人把她吋到的药抢了去。
这永两还真灵，还真神，就像变戏法的一样。二柱心里说。
吃过晚饭，二柱把煮熟的四个鸡蚩用手绢包好，拿上蚤和蜡烛，了白单山。
百草山上罕已是烛火通明，烟雾缭绕了。
二柱想找个人少的地方，但哪儿都是人。他转悠了半天，还是在一开始就看上的那个地方停了下来。但在四周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就跪着男男女女吋药的人。他蹲下来，按着学到的耍领，先把蜡烛点荐，然后又把手里的香点着，把手绢铺在地上，鸡蛋摆上，就开始用纸卷喇叭筒。不知为什么，他的手老是哆嗦，本来一直抽喇叭筒早烟，可这只喇叭筒总是卷不好。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