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兵那天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好不热闹。大喇叭甩刚开始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贺—二汤的了揺中：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了，听到了播后、赶紧到街上去送新兵。这是党中央一举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之后，第一批人伍的革命新兵，也是咱们七甲。冢大队全体社员问忐们的光荣和骄傲。一人兵，全村光荣嘛。社员们，赶紧放下手甲的活儿，放下手里的饭碗，到大街上去送新兵。去得晚了、革命新兵就走了，快点啊。
社员同志们听到了播，纷纷走出了家门，—三两两，说说笑笑着，向魏淑兰家门口走去。学牛们在老师的组织下，穿着整齐的服装，戴着红领巾，喊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排着长长的队佤，停留在魏淑—家的门口。送兵的人来得差不多了，可以说，该来的都来了。大街上的人里二层外三层，站得满满的，挤得紧紧的，像看红內喜事儿差不多。化了妆的男女学亇们打开场子表演节目。第一个节是表演唱《送子参军》。
春风吹来遍地花啊，吹来遍地花。
小伙子参军就要离开家呀，就要离斤家呀，大家来送他呀，大家来送他呀。
妈妈我首先把言发啊，妈妈把言发，到了部队你可别想家呀，记住妈的话呀，记住妈的话呀。你要坚决当个五好兵，要把光荥红花寄回家啊。
得儿呀吗呀呼哮，得儿呀吗呀呼啤，要把光荣红花寄回家啊。
贺小虎穿着肥大的军装，背着背包，胸前戴着大红花，迈着有些错乱的步子，走到了欢送队伍的中间。贺氏还在给贺小虎整衣服，正帽子，摆弄完，就去敲魏淑兰家的大门。大门关得紧紧的，里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淑兰，你开开门哪。不管怎么说，也得比小虎见你一面哪。他是你的亲儿啊！贺氏大声对着门里喊。
院里像是有动静，就是没人开门。
鞭炮停了，敲锣打鼓的停了，学生们的口号停了，节目也停了。七里冢人送了这么多年兵，谁也没见过这种局面。
贺氏见魏淑兰不开门，就对贺小虎说：快，快喊你娘贺小虎对着院子里边喊娘！娘！
院里依然没有动静。
送行的人们鸦雀无户。
贺氏把贺小虎拉过来，抻了抻他的衣服。说既然你娘出来见你，你就在这儿给你娘磕个头吧。她不见你，也是你亲娘。记什，你儿论走到哪儿，长多大能耐，也七能忘了你娘。记住了吗？小虎。
贺小虎说：记住啦。
贺氏说：快给你娘磕头吧。
贺小虎双腿跪下，对着大门，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
到了部队，贺小虎才知道，他们这拨兵，叫做后门兵。那一年，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变，征兵秩序也被打乱了，一年征两批，贺小虎他们是第二批。
这批新兵的年龄差距挺大。贺小虎周岁，离应征入伍的年龄还差一年。可还有比他还小两到三岁的，当然小的都是后门兵了。而应征来的农村兵，年龄大的比贺小虎要大三到五岁，有的更大。那一年也不知怎么招了那么多后门兵，光女兵就占了一半。除了贺小虎之外，后门兵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说话的口音都跟戏匣子里差不多，走路身板梃得也直。后门兵大部分都是干部子弟。那年月，部家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干部子弟。
贺小虎被分到步兵第二十八团的新兵营。据说，整个一七〇师的新兵都在这儿集训。三个月之后，再分往各闭。二十八闭团部驻扎的那个地方叫凤凰山，面积有两个半七里冢那么大，算是个镇。团部离凤凰山镇有里多路，还要翻一个小山包。听说团部离师部丰阁县城不，一到公里。—到部队，贺小虎就打些傻，甚至想突：他没想到这鬼地方这么穷，这么荒，四周除了山还足山，哪座山都比百草山大，比百草山高，但都比许草山难看。山上没草，没树，稀稀拉拉的有一些十植被，不知道叫什么东西：露在山外面的是一块块一堆堆龇牙咧嘴的大石头，光秃秃的，形状也不怎么好看。从远处荇，像一个个老人歇了顶，秃头。允其让人受不：的，足那一天到晚刮小—完的白毛风，嗖嗖的，吼吼的，像吹哨。一刮起来，就是天昏地喑，沙尘四起，眼前便成为一个混沌世界。天冷，冷得人揪心，冷得人打颤；虽然在老家没享过多少福，但也没受过多大罪，可眼下这罪是非受不可了。贺小虎小但没哭，还在背地里咬了咬牙。他想过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先受点儿罪。这就叫先苦后甜，先罪后福。有出息的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贺小虎到部队的第一天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跟爹接上头。从客观上讲，他也应诙筇是千部子弟。可在新兵营，眼下还没一个人承认。那些部子弟们看样子在老家就认识，他们老在一起说话，在一起玩儿，基本上不怎么答理平民子弟。也就足说，贺小虎根本打不迸他们那个圈子。这一点，很让他苦恼。
贺小虎知道，自己的亲爹贺金柱是管这个团的师长。何师部在哪里，爹在哪甩，现在两眼—抹黑。他还七想过早地暴露自己，想来个裒人不露相。不到关键的时候、不把爹那张乇牌拿出来。巧。牮出来，就把这帮十部子弟们都灭喽。因为话里诉外，听那些丁部子弟们说，他们的爹，有的是副师长、副政委什么的，有的是团长，甚至副团都比爹的宫儿小。照这么说，自己不仅足干部子弟，而且还是高干子弟呢。哼！
到了部队好几天，贺小虎还没见到爹。在营房，每见一个穿四个兜的首长，他都要仔细看一看，是不是爹。何没看见像爹的人。他记得爹有电线杆子那么高，脸盘儿挺大，说话嗓门也大。虽然只见过—面，虽然已经过去来年了但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印象。无论在哪儿碰见，都能认出来；现在要紧的是快点儿跟爹联系上，下别人都承认自己是师长的儿子。只有这样，别人才能高看自己一眼，在新兵营才会得到关照，下连也会分个好单位。可在新兵营，却无法与爹取得联系。从早到晚，连里班里管得死紧，连上厕所都得跟班艮请假。新兵营只有一部电话，根本不让新兵用就是上用，他也不知道爹办公室的号码。他问过一些老兵，这个师的师长，是不姮叫贺金柱，是不是有电线杆子那么高，是不是大脸盘儿？有的说，可能是吧。有的说不知道，没见过师长。贺小虎心里很急，急得没办法。后来，他想到了写信。可他一连写三封，也没见到爹的回信。这个爹，到底怎么了？我以前是你的儿子，现在是你的兵当然还是你的儿子来到部队，向你报个到，你怎么就不回个信呢？
新兵营里流传着一句话：老兵病多，新兵信多。到了部队一个礼拜，兵们就有信来了。通倍员一般都楚下午到团里取信，一回新兵营，新兵立马围上去，问有没有自己的倍。通信员也不着急，把信拿出来，举在空中，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凡是念到名字的新兵，都跳着脚要信。好像下手晚了，就会被别人抢走似的。那一会儿，通信员成了宝贝疙瘩，好像那信不是家里写来的，而是通信员变戏法儿变出来似的。每天下午—收操新兵们就集体朝大门口张望，盼着通信员早点儿到来谁都知道，不可能天天有自己的信。什么时候有自己的信，心里都右个预算。但希望每天都能超出自己的预算，就像每天都盼着奇迹发生一样。因为每天收信、读信，那种精神亨受，不亚于有奇迹发牛。
贺小虎跟别的新兵一样，也是每天盼着有自己的信。一是盼爹的信，二是盼娘的信。但这两个方向的信都盼不来，今天盼明天，明天盼后天，就是盼不来。有些日子，他甚至怀疑通信员是不是贼？是不是专门扣自己的信。
贺小虎倒是接到了一些同学的来信，问他在部队下得怎么样，能不能提干？要是当了官儿，可别忘了在良草山光着屁股长大的穷弟兄们。这些信，都没什么正经事儿。但他还是一遍一遍地傻读。读完了，就很珍惜地收起来。
又过了些日子，爹还真回了封信，他当时尤比激动了一阵子。但打开一看，心里凉了。爹的信写了两页纸，上来就骂他，骂他没觉牾、没骨头、没志气，巧他缺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巧他裉本不像革命军人的后代。骂完，又讲一番革命道珂，最后不疼不痒地鼓励了。
这是爹吗？世界上有这样的爹吗？
贸小虎把那封倍撕得碎碎的，扔得远远的。
贺小虎决定不指望那个爹了。
新兵训练很苦，这一点，贺小虎心里有准备，也听人说过。但没想到伙食也那么差。到部队第一天，吃的是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子。饭菜都管够，他吃得满腮帮子都是油。在家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吃完了，就得等下一年，现在到了部队，等于天天过年，基本上跟叔叔二柱说的荖不多。第二天早饭主食是馒头，为了表现积极一些，盆里的馒头刚吃完，他就抢过饭盆，跑着去了食堂。当他把饭盆从打饭口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盆里是金黄的小米饭。他又把饭盆推了回去了班氏，我不要小米饭，我要馒头：饭盆很快又被推出来了，接着从打饭口探出来一张老兵脸想吃馒头呀？等你下连到炊事班来，管你够。
因为足新兵蛋子，没资格跟老兵嚼污头。贺小虎只好忍气吞卢端着小米饭回到班里。后来他才知道，吃馒头是定量的，每人只给两个。不够吃，就用小米饭或高粱米饭补。老兵饭暈小，有两个馒头，洱喝碗汤，就差不多了。新兵不行。贺小虎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饭量，那两馒头就像塞牙缝一样。每次都要饶上一两碗小米饭或高粱米饭，有时浇点儿菜汤儿，有时就十吃。那时候，苷部们还算不下腐败，但也存在搞特殊化的问题。连队有这样一个顺口溜了吃馒头一人俩，千部不够随便抓，战十不够小米加。看来耍想吃足馒头，得等提了干。食谱上写着，每天一顿细粮，两顿粗粮。副食不是土豆，就是白菜。没什么肉，甚至没什么油。吃着一点儿滋味也没有，跟在老家差不多。后门兵们怨声载道，尤其女兵们一见通红的高粱米就哭。但贺小虎没那么表现，尽管他对伙食也很失望，他暗暗告诫自己？定要沉住气，吃饱肚子就得。反正到部队又不是混吃来了，足奔前程来了。有前程，自然好吃好喝的都有了。
伙食是一个扫兴的问题，虽扫兴，但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兵与兵之间在人格上的不平等。在新兵营，非常严重地存在着平民子弟被丁部子弟的歧视现象，包括老兵们也明显敬畏那些干部子弟们。比如，训练当中，有些农村兵体会要领慢，在队列当中出一些笑话。班长就让那兵出列，让你反复地出笑话，而干部子弟们则笑得前仰后合。受大累的公差勤务，班长每次都是捡农村兵派。而每次到厨房值班，就让那些娇小姐们去，她们去了还给女兵们往外偷好吃的。班里做小勤工作，农村兵你争我抢，甚至要动手打架。干部子弟们则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看了没，农村兵个个都是活**。
贺小虎讨厌干部子弟，还有个原因，是他们说话的口音问题。他到了部队，还说地道的献州话。那两个接兵的到了杓串一个说南方话，一个好像口音跟献州人差不多。从那以后，他知道了，中闰人不是都说献州话，原来是南腔北调，只有戏匣里边才说标准话。可到了部队，第一天就发现那些个干部子弟，个顶个都学戏匣子里面说话，听着有些别扭。你又不是了播员，干吗那么装腔作势，侉声侉调的，肓接说你们老家话不得了。
贺小虎跟于部子弟遭遇了一件事儿。
食堂里的凳子不够每人一个，吃饭的时候往往是进来早的坐着，进来晚的就站着。当然，站着都是新兵。有一次，贺小虎见女兵饭桌上闲着一个凳子，他搬过来就坐下了。准知，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坐热乎，一个高个的漂亮女兵就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了哎？你怎么不问一声，搬过来就坐呀？
贺小虎赶紧站起来，说：这是你的呀？
漂亮女兵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在凳子上擦了擦，随手把卫生纸扔在地上。嘴上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以后长点儿眼力啊，瞎搬什么呀？
贺小虎没说话，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小米饭。
说声对不起呀，哑巴啦？漂亮女兵得理不饶人地说。
贺小虎终于忍不住了，他把饭碗猛地礅在饭桌上：这凳子上写着。
告诉你吧，你是干部子弟，我还是呢。
你的名儿哪，你叫叫它，它答应吗？
漂亮女兵把搬在手里的凳子放在地上，双手叉着腰说：怎么啦？你随便搬人家的凳子，你还来劲了。告诉你，打你还没资格进这个饭堂的时候，我就坐这个凳子。这凳子就是我张颖的！
贺小虎知道，那些部子弟们比他们早一个礼拜到的部队，比他们多拿一个月的津贴费。没事儿开玩笑的时候，除了老兵叫他们新兵蛋子，这些干部子弟也叫过他们新兵蛋子。尽管都比他们年龄小，甚至差得很多。贺小虎的火被激上来了，心想，你是干部子弟，我还是呢，还说不走谁的爹官大呢。谁怕谁呀？他也拿了个叉腰的姿势了你的，哪儿写着是你的？你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呢。你不就是干部子弟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干部子弟怎么啦？你嫉妒啦？漂亮女兵指着贺小虎说。
我嫉妒个屁！你们整天学戏匣里面说话，侉声侉调儿的，也不脸红。贺小虎终于把积攒了很多天的话，很痛快地说出来了。
什么学戏匣子里面说话？你真是少见多怪，那叫普通话。我们打上幼儿园就学普通话，知道吗？漂亮女兵很自豪地说。
听到这儿，满饭堂的兵们都笑起来了。
贺小虎感到脸上挂不住了，他知道，兵们是在笑他。为丫保住面子，他终于亮出了底牌了告诉你吧，你是干部子弟，我还是呢，我爹比你爹官儿大得多。说出来，我怕吓得你拉一裤兜子稀屎了新兵们偷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