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秋阳光中散步,行经一株树下,没有一丝风,一串落叶忽然从上面闪着亮光扑簌簌而下,那情景真是美妙极了。我翘首仰望,却使我想起心灵中的一片叶子。
回到书房,我取出用圣经纸印的《毛泽东选集》这是七年铁窗生涯中伴我的惟一的一部书。我像要发现什么宇宙的奥秘,一页一页掀着,果然出现一片小小的枯黄的叶片。鲁迅在《腊叶》开头说:“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不过我的这片枯叶,既不是落叶,也不是枫叶,而是春叶。
人真不愧为万物之灵,就在那样苦涩的日子里还有这样的爱心;我细看这片黄叶,想起当年拾取这片树叶时的心境。那是春天,春天在我的心湖中还是泛起无边的憧憬。一个上午“放风”,在五步方圆围墙的小院里,有一株小白杨树,那样婆娑,那样袅娜。我望着树枝上一片片给春阳照得亮晶晶的绿叶,使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生之欲念。树枝垂在我头上,我很想摘一片叶子,谁知刚一举手,就听到一声叱呵:“老实点!”于是我失望了,只好来回来去地走。忽然眼睛一亮,我发现我脚边地上有一枚很小很小的白杨嫩叶,我想大概是刚给风吹落下来的,它绿得像一片翡翠。多么真挚的爱心啊!我在它跟前停下来,装作提鞋的样子,我把这片小树叶捡了起来,装在口袋里。你们无法想象,当时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喜悦啊!我如同拥抱了整个春天。
回到室内,我想应该怎样把这个自由的小生命永远珍藏起来。为了不被监管的人发现抢走,于是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把这小叶片夹在《毛泽东选集》合订本里,让这神圣的书保留这神圣的爱。这一夜,我睡得非常憩适,我的梦里也荡漾着一阵阵绿色的涟漪……
后来,苦涩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回到家里,我得到了自由,也就把书中的这片叶子忘记了;对于在苦难中给予我爱抚的叶子,现在想来真是十分内疚!今天受那玲珑飘动的落叶的提醒,我陡然想起睡在书中的叶子。可是我怎样也找不到,但终于找到了。啊!多少个年月,我已经老了,目力不行了。我借助于放大镜看这枯黄的小小的叶片:那纤细的叶柄,那叶片上细细的脉络,那样精致,那样灵活。啊!生命,多么伟大的生命呀!它死了吗!不,没有,你这不朽的腊叶啊!在你的生命中留存着我的生命,在你的生命中留存着我禁锢不死的爱和希望。
晴日满窗,我书房前面的碧萝在我面前这层窗玻璃上蜿蜒生长、蔓叶纵横,一片葱绿。我轻轻抚摸着这小小的腊叶,它并不穌脆,而且坚韧。你这不朽的腊叶,当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时,你也许还保留着我拾取你时那春天的阳光的气息吧?想着,我又把它夹在书页里,把书又送回到书柜里去,这样做时,我觉得我是把生命的精灵又保存起来了。
腊叶(二)
春节过后,因病进入医院。由于目不能读,手不能写,只捡了几本画册,以解病室孤寂。进入病房,安顿下来,我翻出一本,不禁一惊,竟是日本老朋友井上靖送我的一册。我看看井上靖题辞的日月,从中不禁一阵戚然!这是他生前赠给我最后的一本书了!这是井上靖早年在《每日新闻》担任艺术记者,开辟的一个专栏的集丛。这真是一本很美的书,陶瓷部河井宽次郎的“壶”彩色绚丽,构图丝微,福田平八郎的画“老柿”深蓝淡黄相兼的柿叶,非常清新优美。每一艺术品下都有井上短短的艺术评语,虽然我不懂日文,也能得到深深品味。我想井上怎么把他早期艺术精品在晚年最后送我,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什么征兆。我一页一页掀着看,猛然间从书叶里看到一小枝纤细的腊叶,如同晴空中飘过一片白云,我惊觉到这是我那一次在中岛健藏墓前失声痛哭之后,我总想寻找一点什么,留下我尊称为长兄的人的生命,于是从一片枫树林下走过时,就伸手折了一小枝枫叶,就夹在井上的这本画册里带了回来。书柜里堆积的画册甚多,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今天我仔仔细细看,真是美呀!小巧的枫叶还是绿的,像西湖龙井茶叶那样素雅的嫩绿。
也许都是东方文化的关系,在国际交结的朋友中以日本为多,特别珍贵的是见到老一代日本作家智贺直哉、古崎润一郎。
至于现代的作家那就很多了;中岛健藏,龟井胜一郎、川端康成、野间宏……令人遗憾的是他们都一一仙逝了。记得一九六一年第一次到箱根,我和巴金、中岛、龟井夜晚穿上十分艳丽的曰本和服,席地而坐,举杯痛饮,那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中国诗有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日本的樱花才真是绚烂繁华,闹得天也醉,人也醉,而我们所得的深厚友谊也就融合在櫻花之中了。不过随着时代变迁,看着这细细的枧叶,我却想:不论那里的天与地、山与海有多么美,我也不想到那里去了,老朋友一一消逝,在那里我能得到什么呢?只有落寞,只有悲伤;人生几何,何必去再弹心灵的咏叹呢?轻轻抚摸着这碧绿的腊叶,就让我和已经逝去的井上靖作灵魂中静悄悄的对谈吧!至于中岛健藏,可想可谈的更多了,他是中日没有建交、东京街头的电线杆上印着法西斯的血手印的最艰难、最恐怖时期,从危境中挺身而起,高举起日中文化交流大旗的一位伟大先驱者。我和他见面简直无法计算有多少次数了,最后一次是在他家里。日本作家中不少人喜欢喝啤酒,那一次他就在醉后跌伤在桌角上,把眼睛砸坏,但是我们来了他还从医院里出来,一只眼睛上包扎着纱布,我们在他家楼上跪坐在榻榻米上,敞开胸怀,密切深谈。他经常到群众集会上讲演,抨击日本法西斯侵略中国的罪行,提出建立日中友好的倡导先声,他披肝沥胆、大声疾呼,在那白色恐怖包围圈里,保护他的就是中岛京子夫人。中岛去世,我们十分哀痛。日中文化协会理事会推井上靖作会长,井上保持古老的道德风尚,年后才就任会长,这表示对中岛最大的钦佩。他先做的第一件事却是陪京子夫人到中国来向老朋友们的吊唁致谢,一次集会上,京子夫人谈着中岛的斗争,忍不住涕泪而下,这时大家都很悲哀,我过去紧紧握住京子夫人的手,井上也扶着京子夫人。京子夫人带来中岛逝世后出版的最后一册书,我接过书就像中岛的骨灰撒在手上一样,禁不住流下眼泪。今日看着中岛墓上这一小枝枫树腊叶,又一次涌上像接过中岛健藏最后一册书时那样的心情,但我接的却是井上靖的骨灰了。让这碧绿而纤细的枫叶就藏在画册中。记着我永远永远,对中岛、对井上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