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喜爱过梨花。
我爱那一树繁花,一根枝条凝成一串白雪。我已记不得是由于这个缘故而特别欣赏“雨打梨花深闭门”那句诗,还是由于那句诗而特别喜爱梨花的了。不过那种兴致是很浓的。当然这很浓的兴致,后来也像一只小船在黎明中向白茫茫雾海上驶去一样消逝了。我踏上了真正生活的道路。这道路上有艰辛与困苦,但更多的是壮志和豪情。这时如果说也曾为一种什么花而神往,那是血一样鲜红的花。正如同壶井繁治那一首小诗:
瞄准着蔷薇花的,黑洞洞的枪口,瞄准着我的胸膛。
在我的胸膛,有红红的蔷薇花开放。
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深入人心的花。
这诗’我是今年夏天才读到的,当然,这实在是太晚了。但它引起我反复吟诵,反复思索。我想这短短几行,该是这位热情的革命诗人在监狱铁窗之内,以他鲜红的血液凝结出来的。我读过前人多少歌颂红蔷薇花的句子呀!屠格涅夫不也说过“火比眼泪更能燃烧”的话吗?但不论怎样说,壶井繁治这一首是我最珍爱的。因为它不但晶亮闪光而且渗透心灵,它激发着一种真挚的革命斗争庄严感、幸福感。
是的,我从它得到启发。我想到那永远鲜红的花,在刑场,也在战场,哪儿有斗争,哪儿就有这最美的花。这种花向人生昭示着何等壮丽的真理呀!
壶井繁治这诗,是写监狱斗争的,我现在想补充一点火线斗争方面的。炎热,尘土飞扬,空气像浓烟,枪声像急雨,千万人在冲锋、在奔跑。这时间,我看到一个年轻战士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同志抱到一片洼地里去。那儿在战火硝烟之中显得特别阴凉清静,碧绿的灌木丛,灌木丛下还有一泓清澈的溪流。这个年轻人的手是多么柔软呀!他轻轻地把战友放在碧草如茵的地上,那个负伤者的眼光是动人的,它那样清澈,那样坚定,那样忠贞。而在他的胸脯上就有着茶杯口大一朵鲜红鲜红的花呀!他从容地笑了一下,那笑也是十分动人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光景内被我看见的。那个年轻人仰起头,透过沉沉烟雾,向正在决战的前方望去。这时,那清澈的眼光指示他以方向,那微笑像一道阳光射人他的心灵,而那鲜红的花呀把他燃烧起来了。他,这个年轻人上唇还长着一层细软的绒毛,面孔还露出孩子样纯朴的神情,可是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眼光中有了他的先行者的眼光,现出像针尖那样两颗闪闪的火花,他毅然转身向火线上奔去。约一小时后,枪声平息,硝烟淡薄,突然整个天空都通红起来,如同整个宇宙被一把火燃烧,到处都那样鲜红,闪烁,流动着万道霞光。
我也还喜爱梨花,但当我看到那一朵朵血一样红的花时,不论它是玫瑰还是蔷薇,我便沉浸在那早霞一样灿烂的庄严感中了。
秋天晴明的秋天,最美妙的秋天,来到了。
阳光变得温暖了,微风却那样清凉,在这空气干燥而爽朗的曰子里,土地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发散出一种傭懒而幸福的气息。这是由泥土和各种熟透了的谷物混合而成的浓酽的气息。你走到田野上,迎着风嗅一嗅那晒干了的青草的气息吧!那是多么香甜呢!今天,天蓝,风静,桌上的蜜桃发出熟透的甘香,我觉得一切都是成熟季节特有的舒适,收获季节特有的舒适。它没有春天的喧嚣与困倦,没有饱涨着雨云的夏天的燠闷,它使人清醒,严肃,沉思。它使人在一场勤劳之后,想到下一次的播种呢!我听到远方,不,自己的心灵深处,一个乡村少女清脆、婉转、嘹亮的歌声:
转眼秋风凉,豆子谷子打下场……
这是二十三年前的记忆。太行山上,一个午昼,走出房门,山村寂静极了。我站下来细细听,只听见晒黑晒焦了的豆荚在堆垛中轻轻爆裂,把一颗一颗绿珠子一样的豆粒掉落在镜面般光滑的场地上。那是战争艰苦的一年,不久之前我们刚从一场战斗中转移上山。转移途中,雷雨交加,漳河水涨得像一只狂怒暴跳的猛兽,带着灰白色急湍飞流而下。我伏在一匹马背上,仰仗着那匹马的水性,凫过急流,在雨后阳光中登上了千山万壑,铜壁铁墙的太行山极峰。秋天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在那个午昼,我穿过场院静静地向前走,停立在山坳口上,我眼前展开一望无际的苍翠的松林,松林给太阳照得像翡翠一样碧绿。就在这时,我听到那乡村少女动听的歌声,而这声音便永远鲜明地留在我记忆之中了,因为它那样完美地代表了那个美妙的秋天,而且它是我年轻时代的秋天啊!
今天,当这明亮的秋阳照耀在我的脸上,这歌声又响了。我是多么想到我们那无穷无尽的美丽的原野和山林中去啊!……虽然我现在不可能去,但通过这个敞亮的窗口,我感觉到我是多么紧紧地、紧紧地,用胸脯和臂膀贴紧着我们的美丽的原野和山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