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二虎们称为九一九软骨病的症候,随着麦穗日渐灌浆、饱实,准时光临犯难了。一垄一垄肥的青麦,丰饶喜人,假如现在一夜间金黄,可以断言没有亩产千斤以下的土地。然而麦们过多地贡献也就过多地累了过早地疲惫,它们在雨的劝慰和南风熏陶中,一株一株我醉欲眠。
李西瑶问,什么时候有这种现象的?王丰说,大概前天吧。李西瑶不太愉快地瞅了瞅他,这主要是她不喜欢“大概”。她说那就是四月二十二。王丰说那就是四月二十二。李西瑶有些灰。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眼下还不算严重可怕,关键是后边的二十八天。大雨三六九,小雨早晚有。地软软稀稀,麦倒地一捂、霉、芽、瘪一起上,就惨了。李西瑶这么说着,希望自个儿不太惨。
因为还有救。部分失望部分希望就不等于绝望。因为呈现倒伏态势并不就是倒伏,这就要表现科技,就要拿得出办法。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面临着严重时刻严肃工作,李西瑶真的不希望人为紧张了,她的神经绷得快要断了,她太盼望在宽松中胜利和完成。无论王丰如何茫然,她还是安稳镇定、雅态一片地欣赏起大自然。她的自然王国不应该和大自然的自由生态有大的区别。
在那个过着谷雨眼盼立夏的季节里,海拔七百米的八哥山区风景迷人。青檀紫檀木材比硬、纹理争直,它们散布在石灰岩山地,风起风落,慷慨悲歌。挨近人烟的湘妃竹,泪斑露滴晶莹交错重叠滑行,许多人家的茅檐或石墙,湘妃一概光顾,一概交流命运和叙述历史。结缕草在美丽不争地铺设梯田田埂,忠诚护卫泥土和情爱泛滥一片地施舍牛羊,是它们不二兴趣。名不虚传肯定属于八哥,白斑的翼羽,凌空时,总是呈现老百姓看不够爱不够的“八”字。它们乌云一片飞翔,七嘴八舌描绘对世界惊喜或惊叹。一对簪头鹤迷恋着小溪,几朵白云婚配着蓝天。
李西瑶说天气真好。
王丰说,政治家才谈天气。
李西瑶说知道簪头鹤吗?
王丰说,我顶多奢望当一名植物学家。
簪头鹤每年只下两只蛋,而且铁定一雄一雌。
王丰不得不摆脱固定心理思维,他表示了惊奇和感慨。他说,真有这种事?
她说,有。沈二虎,八哥山乡亲们,都知道。这种鸟过去名声极好,现在看来封建了些。
她说,侯孟平比我更早地知道簪头鹤的故事。他带我看了鸟窝。两只尚未披羽的小雏,翅膀彼此交错着递送温暖,叫人可爱可怜。触景生情,我说我懂。我说孟平,我需要拥抱。
在八哥鸟不算主要风景,在仅有一对簪头鹤飞上小麦地上空,李西瑶又说,孟平,我要事业我要爱情。三年后,她在窘困的断桥农技站作了补充,我需要金钱。于玲当时听得很真切记得很牢,于玲没想到那是李西瑶一句完整的话:“我需要事业我需要爱情我需要金钱”。
现在,李西瑶说,我需要小麦我需要簪头鹤。现在李西瑶说,我需要九一九我需要王丰。现在李西瑶侃侃而言。现在李西瑶仰望簪头鹤和面对群山。
王丰应该是惊喜,但他更是惊愕。他和她爱情上有过太多的较量。他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最后日子里承认,她是元帅他是士兵。他冷静了人生,开始了明明白白我的心。他上八哥山是一种绝望的结束和一种希望的开始。他放弃爱情,但他可以来得及投入九一九,一项举世触目的重大农业丰产项目成功,他是参与者。李西瑶在爱情上绝情,在科研成果上那就会理所当然弥补,那个可爱的结论一定别无内容,九一九项目主持人——侯孟平李西瑶王丰。
这个春天这满目春光,幸亏还没有走完没有丧失殆尽。这个春天太现在了很公平了。王丰做了有史以来的认真工作做了毕功一役的贡献,九一九证明了不可挽救证明了遗憾。没有收获九一九,收获了爱情。公平的八哥山公平的春天。
李西瑶感觉到一种气息的包围。温暖在逼近。她要努力不在意。她说,小麦依然表现倒伏情状,既是震撼的也还是设想的。她说天气预报明晚有一场雨你在雨中雨后作三日观察,假如一切情况是我设想所写的,那就没什么可怕,我有一套完整的方案,我能在其后二十八天全面解决九一九倒伏。李西瑶这样说着,从包里抽出文字娟秀的一份技术材料。
暖洋洋的太阳下,青麦穗一片清香中,那个男人看着文字材料看着万里金黄,无垠的小麦雨瓢泼地下在农夫的头上。在长江流域的中南部,九万平方公里麦海麦浪中,一个聪明睿智的女人,光芒四射的裸体引发着歌者哭者。那个男人理应争先,他奋力海浪,拥抱光芒四射拥抱女性丰富的裸体。
事实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事实上就是王丰很认真地看着那些文字很自然很放松地舒展着一条臂。很马虎很随便半搂着李西瑶。事实上李西瑶一片安闲,她半偎着王丰怀抱,数着对面山上的云杉树顶太阳抛下的光环。
这个故事在流畅圆满地发展。
他试了试她的纽扣。聪明的服装聪明的设计。眼和扣,是恰当的关系,它们聚散两依依,肌肤的丰润、白皙、光洁,为什么充分表现在青春女子胸与乳上?他认为研究完小麦,应该适当地研究研究这个问题。你见识什么了?你这时是壮美的男人,你这时又是天真孩子。幼稚之音,无思维语言无逻辑行动。你一整个处在蒙童世界。你意识不了高山总要溶进大海的道理。你的运动现象,全部局限在感觉世界里。
她的世界相对广阔的明亮一些。她说别。她说夏天吧,并且,软绵上身体有了部分力量。他起先开心地认为这是请假,那么批假权仍然属于他。他也认为她这是欲做故讳,女人无特殊意义的一般爱好。
在八哥山的很好风景里,王丰遇到了不近情理的野蛮抵抗。他撤退了冷静了,他要旁观和想象她的巨大力量的所在。
王丰没有遇到艰深。李西瑶不太复杂地望着三百米外的一座坟。侯孟平不能说这样或者不是这样。李西瑶也从不与死者讨论婚姻研究情欲。
李西瑶望着距离收获的青麦,望着永远的坟。她说,那个人爱在辉煌爱在高潮。
八哥山一次重大错误,后来证明是个时间错误。王丰没有理解那种时间掌握那种时间。他现在很坚定认为,全部错误是一座坟。
时空是如此错位,它很快就会导演悲怆的活剧。九一九在这个活剧舞台上,又一次不能际会火热的夏天,它牺牲了年轻的生命,绝唱着麦殇。
丁柴有着著作人的全部不良习惯。夜晚成为白天。工作时间睡觉睡觉时间工作。走路不是行动,走路是思想。夜行者思想者丁柴,常常在午夜,热情地不倦地走着断桥农技站大院走着农技站一里方圆的周边。
丁柴问,谁?李西瑶说老丁,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丁柴说站里数你最辛苦你不能这样。李西瑶说我怎么样了我一定不正常很可笑吧。丁柴说不不不别别别。李西瑶说怕什么呢这不是两个人吗你怕什么呢。
两个人的夜晚就一阵哈哈大笑。两个人的夜晚变成了白夜。田野明媚,草木亮泽艳丽。他们一定谈了很多开心的话。在山区一个自以为是的白夜里,他们快活得有如蝙蝠褐鼠鸱鸺黄鼬。他们说聪明的人类遗漏了聪明,端午节中秋节圣诞节宰牲节重阳节复活节春节,为什么没有午夜节呢?他们作为一个节日的创始人,还创造了月光广场舞。
在所有的热烈消退后,丁柴说,一次释放。李西瑶说,不错,一次释放,一次逃逸。
我们生活过于沉重,压抑感厚积不能薄发。
我们在庄严毁灭。
丁柴当惯了人类灵魂工程师,他马上忏悔师道。他一片惊慌失措地开始了沉默。
山寨寂静。夜眠者的梦境荒废凄凉。山川草木在一只手低语。
一颗流星挽救了他她。
他,你若毁灭那也是流星毁灭,完成了力量完成了速度完成了燃烧。
她,老丁,我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喜欢毁灭啊。
他,我写了一篇东西,你明天过目,我们就可以避免毁灭的话题了。
她,对不起,恐怕不行。再过个把小时,我又界岭之行了。不过你先告诉一下题目,我一定拜读这篇大作。
他,《永远的李西瑶》。她,永远的李西瑶?对。不对!
作家和他的作品主人公,夜之行,陷入了泥泞。他她在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里对话,价值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