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丁柴那年春天深入农业基层科技推广部门，希望生活能生龙活虎帮助他写一部才华横溢的电视剧。丁柴没有忘记他的光荣使命与总目标，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时候处于作家与电视剧无关的生活状态。丁柴这年以五月上旬最美丽的时光，着魔入迷地探源考证断桥。
那些日子，他在桥面上反复来回。他像一个违反军规的士兵，孤独地完成受罚的某种队列操练。他也喜欢桥边桥头桥下坐着。那种坐功，河水不纹，树叶不惊。那是佛骨仙姿才有的坐。那也是贪恋生存追求寿命者在其后某一年信仰一条广告“坐下就有益于你的健康”才能呈现的泰山尊容。
很多传说或者谣言，全部是关于丁柴与一座桥。山寨的土制雪茄因此烧得火红一片。许多女人一度奇怪丈夫村头晚归和性欲减退。等到妇孺皆知，丁柴已经是若非老董拉回去吃饭，差不多就是灵魂出窍的废物。
善良的断桥乡亲们，庆幸一个城里人读书人一位阴阳博士风水先生没有“坏事”。他们这天早上愉快地发现，踏桥看风水的丁柴不在桥上了。
那天更早一点儿时候，丁柴毫不留情地踩着桥面，毫不回头地通过断桥。他一直走着，然后爬上一辆公共汽车，到了县城，进了县志办公室。他残酷地专案审查断桥的历史。
县志关于断桥的记载——
凡水流，地分左右，人在东西。民丁失去亲缘接近，五谷失去山歌唱和，山川失去文化融汇，智慧失去朝闻道夕可死，文明粗鄙坼裂于一衣带水。汪汪河张乡贤仲远，嘉庆十三年变产白银百两，轰巨石代礼炮宣告造桥。八月洪水，桥在尾工中毁于一旦。张仲远掬河洗泪，洪声人语同工呼啸，明誓：断桥即我桥名，水退日，复桥时。田产不资，房宅亦在急迫中甩价易主。有中和人垂问，仲远曰河阳云雾山佛仙两俱，庙宇书院檐拱襟连，河阴鸡鸣犬吠，沃野谷丰，若夫汪汪河上，一桥问左问右，大道贯东贯西，吾乡何须百年，定为伟哉气象。后遂有口碑俚语，曰云雾山精灵地气断桥不断，期年可数，人杰地灵。
丁柴在县志办公室通体透明。祖先和桥，神圣美妙。桥的博大含义和桥的悲剧命名，震撼了他在大山里自始至终的生活。人类的连接感，成了他第一觉悟。
后来，丁柴在断桥农技站一处晦暗的角落，发现了两截断碑及其残铭，证实由沧桑历史和变革现实共同完成的农技站建筑，当年乃是文化拓荒、文明烛世、满天放鹤、四方桃李的讲学书院。
不可能虚构的断桥故事是属于生活写作的我还是属于着迷栽培九一九高产良种小麦的女农艺师李西瑶。不可能弄得清楚是我感染了李西瑶还是李西瑶感染了我。反正关于一条熟路不好走，一座牢固结实的桥不容易通过，最终还是强大有力地归属李西瑶。
歌唱家很轻松地唱道：“春天属于我春天属于你”，我也在一百另八篇文章里把春天美化得让人心甘情愿幸福无疆地死在这个季节里。在1993年在断桥农技站，我知道人是最大量最普遍错误的生物。真正的春天空间很狭小，在那个狭窄的世界里，只有蜜蜂和农业科学家是最充分的最生动的。
开始时，李西瑶可以摇晃通过，笔直走着。凡是绿色作物，都能化成她的冲动血液。金黄色油菜花吹落在头发上和淡紫色蚕豆花开到脚面上，都使这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变成五六岁小姑娘。路边上种田兴地的农民，喜欢跟她正儿八经地粗俗玩笑和正儿八经地讨教技术，她喜欢对绿色植物说话对黄色泥土顾盼生情。她这样笔直走着就笔直到了界岭，裸露的黄土地等待着她和等待烟叶。
开始时可以通过。于一强说，不就是九万元欠债吗，我还了。当然，这要取决于我们的烟草种得开心不开心。开始时可以摇晃通过，因为王丰终归不错，在她一场高烧大病后，他帮助了她，去了八哥山小麦小区试验地。王丰在那一段日子里，充分证明他的知识他的水平他的勤勉他的认真。他的工作成绩使她骨骼拆散一般感动。她那时想，王丰一直对她的肉体强烈地欲望强大地进攻，可能并不卑鄙可恶，看来，一切是被自己糟糕地人为化了或崇高化了。她想，如果这时王丰要求过夜，她会非常轻松随便，是舒展自如的。
开始时，李西瑶晃过断桥笔直向前走，还因为一个顽强的形式一个古老的谈心活动，有那么一次使她走进了秋明井。老秋说，其实我也是你。所不同的是，是我被逼债得更惨。二十四小时啊，全天候啊。于玲这个女人，家里站里，白天黑夜，对我都是一把刀。于玲于一强左右夹击我那卧床不起的老岳父。老人把他的女儿轻松地恩赐我，老人就得沉重地面对孝子于一强。老人在十五年前犯的错误，注定他在十五年后必须变成粗壮的烟叶，他的瘫痪在床的老骨头不能腐朽无用，它必须斤斤两两变成金钱。在那些金钱里，于一强以极好的直爽品性向界岭村民宣布，我精心领导全面承包，我百分之三提取奖金，都晓得那就是六七十万元，都附和这是大贡献小奖励。这是平庸的秋明井毫无感情色彩地平淡叙述。这次古老的谈心，李西谣眼睁睁地看见秋明井迅速进入了暮年。他枯渴，衰微。他絮叨失嘴于玲至少有10万元。他说我穷得抽不起烟。在夜里，也不只是烟瘾折磨得失眠。我希望通过另一道房门，能和于玲睡在一起，能获得温馨和倾诉。然而于玲不在，她睡在别人床上，不管这个人是孔凡平还是老董。秋明井就这样絮叨和语无伦次。
所有的事情，意义都不在于开始。
以后发生了什么呢？
以后我发现，李西瑶越来越难于接近断桥。以后就是李西瑶越来越走不过去断桥。
在这种时候，我好几次从窗口直接数着她的竖起的粗大的头发。我真的希望别人不要把我看成作家耽于想象善于夸张。我真的看见了断桥前断桥上也有座云雾大山。那时阳光充足能见度上好，桥面上的大山云杉粗直，密密麻麻。我听见了大风。我看见大风由地面笔直吹向天穹，因了一千棵一万棵云杉，只有强大的呼啸，决无晃动。
我知道她走过断桥，就一定义无反顾地走那条笔直的大路，这大路像一匹彩绸缎，末端绣球一般束着界岭。我知道她害怕过桥。和害怕桥那边西去的一条羊肠小道，情景等同。小道忸忸怩怩，高高低低，九转十八弯地躲进默默无闻的八哥山。她不敢左顾右盼。过了桥她必须是挨鞭的奔马，勇往直前不能停蹄。
李西瑶的沉重艰难，我起先只晓得一条原因。于一强对她一心二用非常不满，他很内行地说，搞科学研究就像新婚之夜，必须专一精神专一激动专一行动专一疲惫。他坚决反对李西瑶挤时间从界岭赶往八哥山。他指使村民把前来报告小麦狗屁情况的沈二虎，揍了一顿。李西瑶不是奴隶。奴隶也会起义。李西瑶不想勉强地跟于一强再谈什么经济作物粮食作物一起抓。李西瑶干脆叛了反了，她拒绝界岭拒绝于一强，她的无限春光，一分钟也不给烟地。她直截了当住进沈二虎家，日日夜夜数着小麦拔节，看着小麦扬花。
镇压这次反叛不是蛮横的于一强。四个讨账派又来了一次绝望疯狂的行动。惨重的损失是千里迢迢看望儿子的王丰老母，在兵慌马乱中跌断了一条腿，是孔凡平三岁儿子被掳走藏在一个什么山洞。
发生这件事时，李西瑶正在侯孟平坟前。不是浪漫不是贞守不是习俗，她捆了一把青杆绿叶抽穗开花的小麦，一边和侯孟平说着一边将青麦递到侯孟平手中。她跟他说，你别老看着我，该睡就好好睡吧。对于九一九，你放心认为这是最后的春天，以后就是盛夏就是金秋。假如那天时间仁慈，李西瑶还想跟侯孟平谈谈王丰。孟平，王丰，也有不少真正的东西，看来你是我的太阳的时候，他也至少是月亮。你的光芒灼着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其他。当然太阳只有一颗，当然太阳是你……送情况的农民惊翻了李西瑶也惊散了坟前那束青麦。她在天狗满天地羊满地的风景里，跌回出事的断桥农技站。
面对着盛装不下的一院子痛苦悲怆，李西瑶的一个起码动作是摸了摸良心，她觉得那东西依稀还在。王丰老母无奈孔凡平儿子无辜。院角落抱着头的秋明井无可奈何。欠的钱，借的债，确实花在九一九上了。即使九一九与全世界都关联都重大，它确实与小小的贫寒的断桥农技站，有关也可以无关。偏偏灾难不可以有不可以无，它只给断桥农技站说一不二的选择。
李西瑶在王丰母亲长短呻吟中和孔凡平妻子哭不求生中，向苍天呼吁，谁能排除这场灾难，我李西瑶走向朴素的民间形式：牛马相报。
乡政府一半的公务在做这件事。派出所几位干警熬得眼睛血红像荒原狼。但是孔凡平的儿子仍然只能不断地在扔东一条西一条山路上吓人的小纸团里找得到。
情况更为紧急时，于一强一手捏着最新的纸团，一手递着一页书写纸。于一强说，西瑶，你遭难，我的烟叶也熬不起。我他妈的下贱，我一双瞎眼睛只瞧得起你我狗眼只盯着你。你在这上边画个押。我拿纸团兑现。最迟今晚我把凡平儿子抱回来。
李西瑶看都没看就签了字。她晓得那上边写了什么。她还晓得，这个世界上她又多了一位恩人。
我向苍天盟誓，李西瑶实际上只欠土地。
秋明井有一种讲不出的阴暗和猥琐。这个男人有着很多正当理由，头顶着阳光吹拂着春风，到八哥山梯田里察看良种麦九一九。懂行识货也好，装模作样也好，他都可以按按麦们的头颅摸摸麦们的腰身，可以交流，指示或训斥随行的李西谣王丰。事实上，他一次也没能这样做。
现在，他以一定的距离，看着那一块块梯田那一百亩坡地。青麦顺着风，送来了诱人的气息。地坎上盛开的通红的牛栏花，如同他的眼睛一样燃烧。八哥山山地，到处是单衣试春的农夫。他们都记得他像魔术师一样变出那么多红苕。他们什么时候都在欢迎他欢迎红苕。
现在他孤独地坐进麦地。麦浪在身边哗吁哗吁冲击，麦浪在头顶上滚滚滔滔。他潜进麦海，他变成了一株九一九。他丑陋地笑了笑。他保证，这是不失真诚的一笑。而在前天他就不敢保证。那时他第十一次背着李西瑶找了农科所，希望他们接手九一九。农业科学成果不是享受专利，农科所负债如山，老所长几乎闪动泪花说，哪怕还有极小的一笔项目资金，他不吃不睡也要把这样的好事接了办了。
现在，秋明井躺在麦地沟里打起了呵欠。他也许就是寻找安宁，就是想到八哥山麦地里痛痛快快睡一觉。他的睡眠越来越成为问题。他老是听到门轴在午夜里哭诉。那时候他总是默念睡吧，睡吧，那时他还是爬了起来，他在哭诉的门轴前，瞅着妻子在另一个门轴唱歌声中，走进孔凡平房里。天狗老是吃着月亮。山里的风，夜里总比白天劲乎。他退回客厅黑乎乎坐着，或是等到世纪末或是等到黎明，于玲回来了。他轻微咳了咳，表示存在的意义。于玲说你是老人了你要注意身体。于玲又说有些事仅仅是年轻人的事，于玲还告诉他，要注意品行，大自然有黑夜无可指责，人有黑暗就不好。我建议我们正大光明坚决勇敢离婚，你建议除了离婚什么都行，结果你还成了失眠病患者。他从客厅站起，跟进于玲房里。没有什么，你睡吧，他说。那天秋明井又去看望他的泰山。病床上的老岳父依然是那么恩重那么分量重依然是巍峨泰山。老人说，孩子，我不死，你就要给我老脸。你要是离婚，那条当年抽于玲进洞房的牛鞭挂在山墙，像当年抽于玲，你来抽我。照着老脸，抽我。
现在他研究着小麦。关于小麦，他承认不是专家。作为任职多年的农业技术推广站站长，小麦的一般抗逆性还是清楚的。他研究着研究着眼睛逐渐迷茫。关于眼神的失真，他起先怪罪于玲和孔凡平。后来他的看法有了变化，他明白了眼力不济的真正原因。这不是研究一般，这是研究特殊。李西瑶说九一九是庄稼人本世纪末最后一颗太阳。这颗迟迟不出的太阳，让他大吃苦头，什么时候都使他费尽眼力费尽心力。
现在秋明井异想天开。有一块令人恐惧的麦地，它只对一个人自由自在。这个能自由自在的人却在界岭身陷囹圄。世界就这么荒唐。是应该坚决把孔凡平推到界岭去了，是应该呼出喊出李西瑶的九一九李西瑶的小麦。推出一个人也好喊来一个人也好，对于这个躺在麦地里的屡屡打呵欠者，真的无能为力。这个男人想，那就请陈红帮帮忙吧。在界岭，陈红是于一强的例外，于一强命令烟叶铺天盖地，没有谁半个不字，谁有令不行，于一强肯定能叫他家破人亡。只有一个唤作陈红的女人，她大大咧咧在土地上种着红豆，于一强在红豆地头走过，有人时他佯装视而不见，无人时就帮着陈红盖火粪。于一强命令不了她。实际上她用漂亮的肉体命令于一强。现在秋明井决定了。现在秋明井将头埋到脐下苦笑。他得意有了办法。有个陈红可以帮助他。她调动于一强指挥于一强，他调动李西瑶上八哥山指挥孔凡平不敢马虎地种烟草。现在秋明井几分得意，但他很快将有限的高兴变成了苦恼。一个破农技站长过于看重了身份过于思想丰富：我在农业科学上没有发明发现，我发明的是办法办法办法。
现在秋明井向沈二虎家走去。无论如何，他要在二虎家喝点儿真正的苞谷烧酒。他的头太沉太痛，他要在这个偏僻的安静的山村里，死死抱头一睡。
现在。
秋明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