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觉得“认识”是人为的东西。凡属人为，就可以人可为和人不为，是能改变的。他对她激战速战就变成了持久战。一场秋雨给我机会帮了他们忙。在下雨的日子，李西瑶特别灵魂无助，她通体全身是薄胎瓷瓶，极易伤损和破碎，细心地把握和温暖的抚摸，往往就变成了雨中的太阳。他们当时默默站在一座凄凉的建筑物的廊沿，雨珠从檐的睫毛下由透明向浑浊变态。王丰及时感觉和把握了，他轻巧自然地对她拥有和抱揽。没有往日那种倏然拒绝。鼓励和谢谢，从他的颅顶充斥到脚心。他勇士的品格和英雄的行为，有如吕宋岛马荣火山。他把一整座火山搁在女孩子冰凉的唇。这种热，没有导致她的内心，但触觉的舒适，使她不需要理由地享受。那是创纪录之吻。两人都看见檐雨断断续续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才得以回归。分手时，王丰愉悦异常，他认为这是一切的胜利。
后来是一切的失败。李西瑶说，不。王丰说，就是。李西瑶说，不不。王丰说，就是就是。不不不。就是就是就是。他们都不想吵架，特别是西瑶。她就平和地叙述，因为没存在过一切的胜利，也就不存在一切的失败。但是你爱过我。我没有。我们在雨檐下炽烈地爱过。我们在雨檐下温暖过。行，我们继续温暖。不行。
没有爱情，没有温暖，王丰认为就是有了个后来者（他尽量避免“第三者”说法）。当王丰在“一切胜利”，侯孟平在“一切漂亮”。他在八哥山实习，居然石破天惊地发现了雄性不育株。他给学校打了报告，他和一位老师以及李西瑶等另外两位同学住进了八哥山人字棚，九一九优质高产杂交小麦就是那次奠定的。次年巩固研究成果和进行小区栽培准备时，侯孟平殒命八哥。
然而九一九不只是优质小麦，它还是优质爱情。任王丰怎样进攻摧毁，这爱情的红气球没有裂痕且还越飞越高。在那些日子，王丰痛不欲生，死的尝试，被他五花八门奢侈浪费地设计着。又是一年春光时，他的最后设计确认了，然而侯孟平在八哥山一场决不止息的腹泻，代替了他的死。
死能代替，爱情不能代替。我在以后的电视剧里，穷奢极欲地表达了这一主题。
现在还是回到那天早晨。李西瑶说，王丰，讨账人引发的这场事变，注定我的命运就是要到界岭种烟草。你晓得这是我不愿去的地方，我去了。八哥山是你不愿去的地方，你也去了……我们平了，就你我而言，谁都没有失败，谁都没损失。
王丰说，谁也没获取。
有些日子就要过得简单，苍白。这是人生的无奈。
这种无奈安全是一种荒诞，它的制造者竟然是一架骷髅，一座荒冢。而我还要去给荒冢唱歌，向骷髅表示愉快。在那样的地方播种和收获。
断桥农技站所有的人都发现，李西瑶非常简单地看了看王丰。
苍白的太阳终于爬上了树梢。李西瑶太阳底下风雨过断桥。
三个人玩牌，最好的玩法是“赶牛”。断桥的大人小孩子都会赶。输家当牛，两个赢家，一个赶牛屁股，一个牵牛头。这年春季，农技站赶牛赶得昏天暗地。高手是孔凡平，他常常和老董暗中勾结，于玲似乎不反对这种卑鄙，她绕着牌桌爬行一圈，老董牵着，屁股后边赶牛的孔凡平，动作很猥亵下流。那真叫好哥们好姐们，于玲从不翻脸恼火发毛。所有来过农技站的断桥老乡，就一致认为于玲孔凡平老董，好得桃园三结义。孔凡平说山里佬懂个屁。念过高中的老董层次也不低，咱们是人生朋友。于玲嘻嘻嘻，快快活活一伙呗。真玩真能玩，那就是咱这号农技站的高级干部待遇呗。
真人生还是假高干的三位朋友，正侃得毫无牵挂，忽然就失去了一位。
于玲问老董，她把他喊去干什么？老董说李西瑶没什么要干的，她那人，就那么点生活内容，喊谁也就是那些话。于玲坐不住了，她明白，李西瑶是站里技术负责人，完全可以指派或动员孔凡平去界岭种烟叶。老董不知什么用意，他也拥护孔凡平去界岭种烟叶。于玲说你这叫什么话？老董说，孔凡平在学校学的是烟草栽培，好好调理调理，他也是你哥财神。于玲眼光很毒地瞪得老董不敢下文。
老董埋着头反反复复洗牌。于玲踢了踢他，你去看看。老董说，秋站长也在呢。于玲也估计是这么回事。她说，怕他？老董当然不怕。一个月七八十元钱，还常常挂在账上。老董多次扬言回家种田，于玲说，这是改革行动，我支持。过了几天，于玲又说，你怎么还不走？老董嬉皮笑脸，他说他舍不得她。那时于玲足足有十分钟的认真，她表述的意思，老董后来经常琢摸。那些话好像是，走吧走吧，走个树倒猢狲散。要想散摊子先得散伙。农技站贱人不少，明知这是一口破锅，你不彻底砸了，还是眼巴巴围着转。老董后来在房里、院子中央、大门口、农技站试验地头，都站了站，聚了聚眉毛，他想不通，清清楚楚的于玲，她怎么就不走呢？她那个技术员，纯粹是“夫人牌”，断桥哪片土地也不让注册，再马大哈乡巴佬也不买她的账。老董后来仍然不断扬言要回家种地去，老董也不断专门课题地研究于玲为什么赖在农技站。
磨蹭得日头发歪，孙凡平才回来。老董发牌，于玲瞅了瞅，知道这一牌又是牛了。于玲说不打了。孔凡平也说不打了，没劲。老董说，春不春夏不夏的，日子就是长，怎么熬？于玲说怎么熬，沙锅里熬。老董说，情人不怕多，何必煮我呐。于玲说，夜里情人，大白天缠乎啥呢？老董说，姑奶奶，就等这话，他晓事地退出，一路屁颠屁颠。
现在歪太阳终于喷出了力度和温度，断桥农技站雾中逐渐分明。从门前那条碎石机耕路走去，就是汪汪河，就是河上的断桥。河那边，有一块罕见的平坦土地，然后是坡地梯田，然后是次生林，然后又是云杉、雾、奇峰怪石和奇怪的传说。很多做活的农民，袒着胸冒着汗，大声谈论老婆和牛。一些狗跑来跑去，嗅着叫着翘着尾巴，紧张愉快。现在断桥农技站大院里的房间，门窗一般都是关闭状态，阴暗漫漫，蛇洞和老鼠洞往往难于分辨。现在的景色内外区别分明。
孔凡平抱着一个女人。他的手很不安分。他的嘴几乎是一种装配的零件，尺码极好地安装在那个女人的耳廓里。一些声音只能“类似”，它类似汪汪河的不断，类似一只鼠嗑着蚕豆细碎细微，类似号着的猫跷起胯子的狗制造内容。孔凡平迎着窗帘缝隙漏进的一道极细长的阳光，将女人胸脯呈上去，他聪颖过人地研究着色谱，语言丰富地叙述着色彩知识。孔凡平毫不疲倦永远探索地研究女性的新鲜新奇，他不记得昨天惊叹也不记得前天赞美，一个女人对于他是太丰饶太富庶太无穷了，他在这种时候，完全是大师和天才。
那个女人一般不说话，她很好地保持和配合着一座大院的安宁和静谧。那个女人把许多叙述委托给手。她的画眉鸟一样的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粒樱桃或其他美丽的装饰品。那个女人在一阵阵高度热烈的间隙里，心在感觉感叹孔凡平聪明过人，她这时就轻微地怀疑，以白色胸脯代替种烟草的黄土地让一个智者耕耘，是不是非常恰当，会不会荒芜春天。
孔凡平说，这与你无关。你哥瞧不起我，他认为我指导种烟草只会种草不会种烟。还有这动不动半年不发工资的农技站，还有我念错了书投错了门走错了路的自悔，还有这雾的山野小的天空，还有还有还有。孔凡平说与你有关的只是爱。
不管孔凡平怎么说，他至少是在谦虚。关于孔凡平会栽培烟草，断桥老乡甚至具体到界岭村村民，都曾见识。那时李西瑶还在一所遥远的大学，发愤与发疯地读书，那时秋明井正热衷把孔凡平培养成接班人。很多和断桥农技站成为老熟人的山里佬，已经马马虎虎地喊孔凡平站长。那时断桥的一些平地坡地，破天荒种烟草。烟草种植园成了阔叶林区，孔凡平在森林里呼吸着鲜美甘甜醉意的空气。绿色风，将他的汗珠吹成蓝宝石。烟叶在奇异地肥、厚、宽、长，烟叶奇异成亚热带大芭蕉。孔凡平的田间工棚是非洲雨林里黑人茅屋。于一强在浪漫的茅屋草檐下拍着孔凡平黑亮肩头说，当什么站长！到咱界岭当荣誉村民，要金钱有金钱要美女有美女。没人能想象能描述，孔凡平的一季辉煌。第二年，出了烟瘟，于一强暴躁，秋明井责难，乡政府一个由二十岁小通信员刚刚提拔的干事，竟然在一块枯黑的烟草地里，响彻云霄地抽了孔凡平三大巴掌。嘴角流血一只牙齿晃来晃去的孔凡平找乡长说理。孔凡平气贯长虹义愤填膺，不处罚那个干事小混蛋，他鲜红的血就他妈的是猫尿狗尿！孔凡平也还软硬兼施地说了点得体的话，植保不能全靠书全靠知识，它还需要我熟悉这一方水土，需要时间与过程。孔凡平发现他怎么说，乡长都在修养极好地“听”一本电影画报。孔凡平蹦了，打击知识分子，迫害科技人员都没好下场！乡长也蹦了，那本画报也蹦上了屋梁，你算什么东西！科技人员知识分子，你给科技人员知识分子擦脚丫还嫌脏。你把我一方土地一片金秋报废了。你是罪人，你还要告政府工作人员刁状。小干事怎么了，再小的干事也他妈的比你大七级八级！什么东西，滚，你滚！后来，乡长还很多场合很多次数说，要不是当时有那么一本画报，要不是那时候刘晓庆恰恰笑得还可以，老子不像我的干事抽他才怪呢！
若干年后，李西瑶为这事找过这位乡长。老百姓说乡长特爱惜庄稼，关心平民收成。只要在庄稼与收成上头别把他惹毛了，你日他姥姥都行。老百姓说乡长是好乡长。李西瑶就找好乡长。李西瑶说，还是让孔凡平当专职烟叶栽培技术员吧。乡长是好乡长，他和蔼可亲地说服李西瑶鼓励李西瑶。他和李西瑶至少是八百年朋友。他对她一切了解全面信任。他说她应该破格提为农艺师。他当即就打了好几个有关“破格”的建设性电话。这使李西瑶惴惴不安惊慌失措。她努力表示感激又努力表示她是来评价孔凡平推荐孔凡平。那些评价和推荐，总体印象是，孔凡平基本是对的，一位从农业专科学校仓促毕业的学生，应该缺少经验。植物保护依赖熟悉当地的日照、雨水、气温、土壤、病虫害史，也就是孔凡平说的要熟悉水土。这位技术员有才华有天资，只有信任他用他和祝贺他成功也允许他失败，孔凡平才会成为挑大梁人物。乡长仍然微笑着说，西瑶，行了行了，你就当你的技术员，别当什么仁人君子了。断桥乡2100亩耕地，作物长成冬瓜还是芝麻，我听你吆喝，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大学本科高材生李西瑶，她被分配在偏远山区一座小小农业技术推广站，她带来了许多福利许多传说。那个叫作断桥的地方因此激动。农家小院和乡政府大院，都对她阳光一片。她很看重这份情意。一年后，渐渐江河日下，生产粮食的土地同时生产神话，粮食多得发霉了没地方堆了要倒进太平洋了，农民种地收获了白纸（白条子），庄户院和农技站相通的道路，渐渐荒草萋萋。乡政府大院和农技站院子也山重水复起来，财政切块，行业包干，自负盈亏……有一天乡长见到了李西瑶差点儿走嘴地问，你是——噢对对对，你是李西瑶同志。后来粮食又紧了俏了，然而背反定律似乎不是普遍真理，农技站我行我素地大挫元气一蹶不振。汪汪河左岸断桥一端的一片灰蒙蒙平房，谁突然想起谁马上用你好像才有这么个农技站。这都是后来的情况，当时李西瑶和乡长谈了更加具体的事，他必须全身心投入八哥山九一九小麦小区试验，争取一两年内完成最后攻关，然后争取区试验鉴定然后推广然后铺天盖地丰收。乡长说，很好，我为你服务，当你的后勤部长。乡长第二次拿起话筒，他和农业银行行长对话，基本上就是五万元科研贷款到位到手。这笔雪中送炭的钱，尽管后来让李西瑶一再蒙难，而当时她感动得只有不再说什么，只有微微颤抖后来又轻轻歌唱走回农技站。
那一次，乡长没赞成孔凡平，乡长也没反对孔凡平。
现在，孔凡平将嘴唇从于玲的乳头又移到她的耳廓里。现在孔凡平说，我是醉生，李西瑶梦死。她长梦不醒，当年乡长没和她合作的事，今天又鼓捣秋明井合作，她要站长作工作，要我重返界岭重操故技。他们应该晓得那是我生疏的地方是我荒废的事业。我不记得种烟草。我只记得我是“什么东西”和一个小家伙劈得很响的三大巴掌。
于玲情绪极佳情浪澎湃。于玲说我爱你我哥可不爱你。他们睡到床上后，于玲又说，我哥有钱供我们玩，我哥没钱养你种烟草与当技术员。孔凡平乐得直激灵，行、好，很好很好，我想调进县城，这你知道，这是用钱的事情，你我合作拔拔于一强汗毛，我进了城就调你。
这个女人正处在三十出头年纪，情和性，幻和真，正游移地平线。于玲和孔凡平在这条地平线上，施展着拼凑的艺术，让风景树、花圃、草坪，将地平线装点为绿化带。
刚到断桥农技站，丁柴认为这是轻松愉快颇具嘻嘻哈哈风格的地方。人人都有植物命名的绰号，充满着阳光水分，生命的绿在兴奋地涂抹着固定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