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个叫作丁柴的人来到了断桥农业技术推广站。这时，大地花草热情。天空是音乐厅，到处有翅膀奏鸣。云雾中山峰显示峥嵘。牛们在老实平坦的梯田里发情追逐。河水总是喜欢靠着山根迪斯科摇摆。那个丁柴扭了扭脖子震动震动脑袋，加强接受与思维。
站长秋明井，一缕笑意在宽阔富余的大脸上压挤与拉扯。他介绍说他姓氏冷僻，不好记就叫红苕。这时候他就苕里苕气打起了哈哈。丁柴只好淡淡微笑尴尬茫然乃至不置可否。幸好一个聪明的女人及时打破局面挽救了他。她谈老丁，同吃同住同工作再加上个同绰号吧，叫你老玉米怎么样？一年后丁柴回到城里，只争朝夕走火入魔逛农贸市场。他欣赏着露天货档里的金色玉米。吃不吃，总要买上那么几棒，神经兮兮回忆在断桥山区，粉白粉白的于玲突然喊了他一声老玉米。他很骄傲当即顺利流畅地答应。后来丁柴还记得于玲说，你刚来一身风尘没抖落，我一眼潦瞅就想和你婚外恋。一声老玉米，我把自己害苦了。枯叶，秋风，紫缨黄须爬着玉米螟。粉身碎骨后，沈二虎的小儿女直嗍嘴直皱眉，又喝苞谷糊糊？婚外恋的兴致，日本鬼子进城，右派分子下放，四人帮坐中南海。
唤作白棉花的王丰，没听说有什么绰号的孔凡平，厨子老董有时也被叫作茄子，都是丁柴在断桥农技站很快见面很快有所交道的人物。但是历史地证明最重要最有意义的时刻，还是姗姗来迟了点。丁柴第一次遗精梦见的女性偶像，在一个偏远的农技站终于不可预料地出现了。她沉郁着俏脸。衣服上点缀葱绿的草屑，皮鞋帮镶上金色黄泥，脸蛋上的尘埃让丁柴很长时间都误认为护肤霜。没有力量能对她进行破坏。一切赋于她，都成了装点和修饰。于玲捣捣丁柴，傻眼了吧？冰上美人。又冻你又撩你。深入生活编电视剧，最不能缺的！丁柴想问她是谁，王丰喊她了，李西瑶，我逮了一只兔子，想吃过来帮忙。
那时秋明井整了整衣衫，脚步正规得令人一片疑惑。他边走过来边说，西瑶，界岭村还是要你去。我能去不去吗？说好了今年换孔凡平。界岭人吃酱长大的，他们要那么犟，我怎么办？你没办法我不是也没办法吗？老秋这时候就真的面红耳赤一整个红苕了，界岭去年有意拖欠的两万六千元农技承包费还要不要？今年的大头，还想不想赚？不去也得去！李西瑶T得很好看的双肩，抖了抖，接着迅速钻进房间。门关得很严实，窗帘也厚重，丁柴还是确凿相信看见了，她哭得很漂亮。
于玲扫院子了。丁柴多年以后都认为那是一场山雾。他可以客观平静地作证，断桥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大院，当时阳光灿烂，地面平实整洁。有一条黄狗，素质极好地穿过院中央走进厕所拉屎拉尿，有一些嗡嗡嘤嘤的小飞虫顺着院墙出操，丁柴鉴定那是沾油菜花的小土蜂之类，不是苍蝇。问题是于玲和丁柴认识相左，她肯定院子很脏。丁柴那时听见她说话和扫地一样用力，才来个编剧的，这就唱戏了！
李西谣当然不是唱戏不是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她是中南农业大学农学系高材生。在断桥，李西瑶自认为工作明确，她就是彻底完善高产小麦九一九的小区生育试验和全力做好推广九一九的准备。九一九是李西瑶同学侯孟平的命殇之作。侯孟平是个天才。他大三实习时，在那座注定惹是生非的八哥山，在那块山坡麦地，石破天惊发现了雄性不育株。大四上学期，侯孟平又完成了和李西瑶人类最普通的单元关系。当然他们不可能公开结婚，他们可以公开两颗心。
他们那时作了很多挑剔，最后还是躺在校外的一片草地。他们共同的观点人是自然。装饰，规范，赞美，漂亮了多少也就失去了多少。李西瑶追忆那个晚上的玫瑰笔记本上，还有另外一些文字表述。我们的学生总是在日月星辰之下，在泥土之上之中。我们的爱情活动，总有植物机制。青翠、蓬勃、沾泥、带露，就会茁壮富有生命。李西瑶很快犯了认识上的错误，因为比喻和象征，仍然是虚构虚伪。因为数月后，侯孟平死在偏僻的小麦测试地八哥山。那场腹泻有如山洪。山民们竹床单架绑好了，侯孟平说再有半天就可以完成杂交育种的最后几项测试数据。村民组长比他岁数大不了多少，那个沈二虎说鸡巴大学生，还骂人！两人就骂得很精彩很高潮。侯孟平在骂人声中一边完成麦穗检测数据记录，一边不停地拉稀。沈二虎骂，个婊子养的，你当老子一定要管你！准备抬担架的农民很高兴地打算散伙回家，沈二虎又骂起了他的村民，回家操你娘，都给老子呆着，不抬活人还能跑得了抬死尸！结果村民组长当了最灵咒的巫师，他们在侯孟平再也不能骂人再也不能抵抗再也不能干事再也再也再也，他们就把“个婊子养的”一件货物般装进翻底的竹床。他们吱呀吱呀翻山，向最近的一家镇医院飞跑。他们闻到了极难闻的气味。他们听见老鼠在风箱里突围的刺耳声音。山民们感觉快慰，就跑得更欢。后来难闻气味和刺耳声音慢慢平静，沈二虎急忙指挥放下担架。这位村民组长领导着四条汉子齐刷刷跪下，他领导着动天的号哭和艰难辨听着细弱如绢裂的遗嘱。
我在这天晚上拜访了李西瑶（开始说的是采访，后来我把这个词修改成拜访）。六千字的笔记，最有意义的是这个关于我国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小麦专家侯孟平的一段故事。我总的感觉侯孟平是一株沾满花粉的青麦穗。他没有金黄没有夏天。他叫我感动感伤。
李西瑶现在能克制哽咽，平静地直呼我的姓名了。她说，丁柴，山区农技站是最穷最冷的地方，记者、作家，一般都是跑集团跑公司跑肥水，你能住断桥跟我们谈谈，交交朋友，我真的很感动。我说，至少今天晚上，“感动”是我的专利。我正在准备撰写电视连续剧，希望你能多多提供感动的故事。她这时和山区春寒之夜配合得很好，她叹了一口气后又冷清又孤独。她低着头，手和脚似乎都冻得僵硬僵直。
我们感觉夜的脚步。
一滴露珠悄悄爬上茅尖。
一匹鼹鼠不动声色地亲近地蛾。
她说，我明天去八哥山，一道吧。
我说，要几天？
什么几天。八哥山是断桥乡一个村，翻两座山头，三十三里地。在春天里，那地方才是纯粹山村。
我筛了一下，感觉到一些重大重要的东西即将出现。
我，侯孟平坟墓在八哥山吧？
她，不能叫坟墓，是土堆。
我，那我们挑点土吧……
响起了敲门声。西瑶，兔子肉一直炖着，再不吃成了烂糊糊。又说，丁柴，一块儿热乎热乎吧。妈的，农技站能闹上一顿夜宵也就是过年了。
这是王丰。
我想改变一下气氛。我说，这朵白棉花，深更半夜还在热热闹闹开着。走，不吃白不吃。当然，吃了也白吃……李西瑶说，你去吧。你不去？我……哽着呢。王丰说秀气啥，再高雅再高层，也在返朴归真追求野味香。
这天晚上接着发生的事，我至今记忆苍茫。以致我在撰写反映农业科技人员生活的电视剧《路是弯弯山是高》，无法生动铺陈这一场景。我们成了三棵树或三块石头。我们以沉默的风景僵硬的造型，与冷月疏星浑为一体。
第二天，企图没有实现。第二天生活中没有八哥山。丁柴当时有很多不快。真正的深刻认识，那还是一年后和导演侃戏。丁柴说，遥远的八哥山！
第二天早早起床是秋明井。山区赶露水草的放牛娃也没吹响牧笛。黄鹂，棕背伯劳，也是猛然醒悟地飞起了三只五只。这时谁都听见了打门声。深入生活又很不熟悉生活的作家丁柴，披着上衣愉快地为秋站长代劳，他一整个勤快拉开了农技站叽嘎作响的大栅栏门。三个男的一个女的雄赳赳气昂昂，风驰电掣占领战略要地，演练卜卦掌一般击打着秋明井门和窗。
丁柴断定那时老秋忙于擦眼屎或处理泡热尿。他疲倦懒怠地说，你们总得让人睡觉吧。第一个男人说，睡觉是我们共同的想法普遍的享受。秋大站长，人类这一简单方式，有时很不公平。你可以春眠不觉晓，可以梦见交椅梦见美如山花的女人，我们呢，享受着潮湿，呼吸霉气，折磨床板，早餐前就得交清十五元当天住宿费。第二个男人说，有文化，又是搞科学的，那人格精神喷薄云天嘛。怎么平地千丈成了个赖子？那个女的就更麻烦了，秋站长，你赖我也赖。农技站今天再不还欠款，我这个讨账的就是讨饭的。我住店的钱没有了，我干脆跟你住在这间屋里算了。那女人便软软稀稀瘫到床上。秋明井气愤了，他对女人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只有打电话请求派出所帮助了。第三个男人说，帮助就是关怀，派出所不能狗眼看人，要关怀普遍关怀。蹲派出所总不致于掏房钱总不会讨饭。有这样好事就要有我一份。
丁柴觉得人挤在石缝里。那条石缝是他昨天坐车时看见的，大约离断桥四十公里。一座快刀削出的山，那把快刀又噌地割了一下，百仞石山是一块娇艳嫩的巨型豆腐，它被整齐地割了一条缝。他看见石缝在笔陡的山腰处，记录了历史与苍凉，一具完整的牛骨骼，石缝里镶嵌着。
丁柴这时向秋明井房门走着。他知道他在那道石缝里走。他知道一个人很多时候就是那架完整的牛骨骼。他没有后撤。
他说了几句后，那四个讨账派，一下子把他热情包围了。他分辨不出谁的嘴首先启开。丁柴被强迫接受：这么说，你是上级下来的了？这么说我们遇到了运气。丁柴笨拙辩解，我是上边，但不是上级。第一个男人说，到处是美丽和忧伤。又要表示是上边，又要某种时刻讳避上级。第三个男人很亲切地拍了拍丁柴，老兄，也许我们同住武汉。正响应了一句老话，在武汉抬头没见，在这个鬼山沟，我低头见上了。农业厅领导同志？农委的吧？是了是了，我这眼睛钝的，我在农委科技处见过你。那个女人敢于住秋明井房上秋明井铺，她当然不在乎跪地。领导同志，那就无论如何把我们这笔先还了。我是小地方女人，一个小小的种子公司还能不能安身立命，全交给了我。人不山穷水尽，谁愿意糟糠卑贱……丁柴那一刻不能面对泪珠也不能旁观泪珠，他觉得那些珠子很重，一颗一颗，没有水的冰凉只有火的烧灼。乾坤有时是能倒转的，债主比债户还要可怜……他费劲地想把跪地女人搀扶起来。
秋明井指着丁柴说，你们不要为难他了。你们看上农技站有什么能抵债，现在就可以拿。第一个男人很知情很识货，他狂飚一样卷进西瑶房里，扑向那架显微镜。很快，抢夺与保护变成了厮打。
严肃作家丁柴，总是面孔刻板地书写着庄严，那年他不知为什么捣鼓起电视剧，他在断桥那地方就得失去严肃或失去庄严，他充当戏剧人物。他从大石缝仄身而来，他仰望着牛骸骨，仰望着悲惨绝望的李西瑶。他官腔很足地说，把显微镜给我放好，这是这个农技站最重要设备，有任何损坏，到省里见我。四个大动干戈、风卷残云的讨账人，果然偃旗息鼓。他们仰望既是恶煞又是财神又是红通通大印的丁柴。丁柴很高兴，非常怜悯地面对着。他后来对李西瑶说，我高兴我说了“省里”，这是个周延很宽广的名词，我只要在省会武汉，在任何一条肮脏的小巷里跟他们相见，就都是“省里”。
讨账人暂时打发出门了。农技站一扇一扇房门次第打开。
秋站长喉咙很破了，李西瑶，我们这是屈辱偷生啊。你把全站人逼成了空锅一口，你叫我们还怎么活？
那时，丁柴看见了永世难忘的负罪的李西瑶。罪恶感和悔过意识，浓如她黑黛的眉毛。
李西瑶说，秋站长，我……我去界岭就是了……
在断桥农技站，能搞小麦栽培的，主要角色就是李西瑶和王丰。他们是农学系同届同班同学。追求科学，追求事业，是王丰到断桥的一般意义。
李西瑶说，你顶一下吧。
王丰说，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去八哥山。
李西瑶说，最多顶三五天，主要也就是完成生育记录。
王丰说，这不是逼我吗？
求你了。
这话应该由我说。
他们的矛盾就总是在这种时候。
无论是搞事业还是过生活，李西瑶都需要王丰帮助关照爱护。王丰也是因为帮助爱护李西瑶才分配到断桥。公平说，王丰不是个口是心非家伙，他的宣言与实践是出色的统一的。还要公平说，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允许例外。王丰的例外就是不能和李西瑶在八哥山合作栽培、研究、推广九一九。李西瑶说，就算单纯为了小麦，你也应该代替我上一趟八哥山。王丰说，我不能单纯。我和你，无论做什么，都包含着爱情。西瑶，我是爱你的。这时不合作者就成了李西瑶。失败也就归属李西瑶。
一般认为，王丰是在要挟，是打牌。李西瑶不这样看。他确实爱我。他向我求爱也在侯孟平之前。我们在认识上存在困难，这表明我们不可能结合。李西瑶真挚地表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