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床罩是酱色的绒布料，显得很土气。床头柜上搁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梯形的柜面上两排白色电源控制键，我注意到有三个已经没有外壳旋钮了，露出铁锈斑斑的螺杆。床对面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台十七寸的长虹牌电视机。窗户的铝合金有明显锈迹，而落地窗帘更是难看。半边窗开着，风吹起白色的窗纱，窗纱搭在窗下的圆茶桌上，将一只装茶叶的纸包掀翻了，茶叶撒得到处都是。我转身去察看洗手间，浴盆底部有裂痕，马桶样式陈旧，洗漱台太小了，那面镜子表层模糊。我掀开龙头，先放冷水，在一阵类似哮喘声后才冲出一股浑浊的水流，再放热水，半天仍然是凉嗖嗖的。
我退到床头坐下，心想，这家宾馆最近一定很不景气。
我重新拎起包，正待下楼去退房，手机响了。我看是朱鹃的号码，便接听了。
朱鹃问，“找到你的老相好没？怎么好些天不给我电话呀？”
“嗯，哦，”我支吾道，“这几天很忙，等……”，这时外边传来敲门声，我捂着话筒说了声“请进！”，见是胖服务员送开水进来，就背身走到窗口，站下，我的目光落在窗沿上方，在黄色的三夹板上贴有一张小粘胶纸片，纸片上有“￥99”图案，一看见它，我浑身如遭电击，连忙后退两步对朱鹃说道，“这样吧，等会儿我给你打过来。”
我挪开圆茶桌和椅子，一只脚踏在窗台上，猛一用力攀了上去。我用手指触摸着那块粘胶，它的颜色已经黯淡，似乎长进了木板里，我刮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撕下它的方法，只得退下来。我回到床头斜躺下，点燃一支烟，猛吸几口。烟雾中，当年的一幕如真似幻浮现在眼前——
赤身裸体的马莉莉跳下床，像个精灵，只见她脚一踮，轻巧地跃上了窗台，从额头上撕下那个“￥99”商标，贴在窗户的上方。然后，她背对窗玻璃正面迎着我站定，叫嚷道，“我把你贴在这里了，你永远也离不开我了！”
我翻身下床，过去将这个小巧女孩子拦腰抱在胸前，双手兜着她的臀部。马莉莉用两腿缠绕着我的腰身，像一条小蛇似地将她的舌头一抖一抖地伸进我的嘴里，很快，我的身体重新鼓胀起来。我进入了她的体内，抱着她，含住她粉嫩的乳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在大汗淋漓和泪水四溅中同时抵达了生命的高潮……
那块粘胶原来是贴在我给她新买的那条睡衣上面的。马莉莉觉得很好玩，便撕下来贴在我的额头上，然后又贴在了我的胸口，然后是她自己的肚脐上、大腿内侧和脑门上。她真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啊，可是，她激情涌荡的肉体却一再向我表明，她是个成熟的女人。她有紧绷绷的肉体，因为好动，腿肌和臂肌都很结实。她的腹部平坦，而胸部发育得非常好，圆润的乳房，颀长的脖子，雪梨状的屁股。马莉莉是我见到的女性中最富有肉感的女人。第一次和她做爱，她还显得很拘谨，但是很快，她就熟能生巧了，而且总是热衷于花样翻新。我常笑她孩子气，好奇心很重，她说难道这样不好吗，我觉得性这个东西就是一种玩具，既然上帝给了我们这样的玩具，我们就该玩好。
想到这些，我急不可待地从包里找出小辛给我写的那张纸条，拨通了上面的手机号码。
“你好，”很舒服的女声，“请问你找？”
我客气地问道，“请问你是小辛的表姐吗？是小辛给我的这个号码。”
“嗯，是的。我是许小婷，找我有事吗？”
“我想找你打听一下马莉莉的电话，我，我是她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马莉莉啊，她调走了呢，前年离开我们学校的。”
“知道她现在的联系方式么？”
“那我得找人打听一下。这样吧，你现在住在哪儿？龙泉宾馆啊。好的，好的，我等会给你打过来。”
我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幸亏碰到了小辛，我又一次感到庆幸，否则，还真不容易找到马莉莉的。她离开学校干吗去了呢？她结婚了吧？她，我焦急地等待着小辛表姐的回电，又看了看那张纸条：许小婷。我将这个名字牢记于心。
电话响了，是从总台转到房间的。“张先生吗？我是小婷。不客气。刚才我问了几位同事，打听到了你要的号码。马莉莉现在自己开了家酒吧，嗯，在新华路上，酒吧的名字叫‘时光倒流’。好名字，对，你记下她的手机号码。好的。不用谢，再见。”
李市街边种满了银杏树。这种生长在北纬三十度附近的古老植物能被一座城市如此广泛接纳，普遍栽种，还很少见。尽管这些树不高大，但枝浓叶茂，风过时，金黄色的叶片像铜钱一般在空中拍打出哗哗的声响，如同列队欢迎的人群，煞是壮观。我来晚了，眼下已进入冬天，树叶全都落得精光，但即便是这些光秃秃的枝干也别有一番情调。我记得上次来李市正是初秋季节，马莉莉带着我沿街散步，抬头望着那些撒满街面的金黄叶片说道，在李市，如果没有这些美丽的树叶，我恐怕是连天空都不会去看一眼的。是啊，因为天上有这样一些美好的事物，我们才会抬头。
我没有开车。李市全城只有五条干道，分别以新华、解放、发展、前进、文明来命名，象征了人们在各个不同时期对生活的期待。新华路是最早的一条街，也是最繁华的闹市区。当年我在李市住了半个多月，每天和马莉莉穿梭于全城的大街小巷，因此对这座中等城市有些初步认识。李市市区人口将近七十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于战备的需要，国家先后在这里投资兴建了几个军工厂，所以外来移民较多。城区人口多说普通话，譬如马莉莉，她的普通话就讲得非常地道。现在的李市是以化工、建材为龙头的城市，应该说，经济状况不错。
我打了辆出租车在新华路东端路口停下，然后步行去马莉莉的酒吧。此刻正是黄昏时分，街道上人群熙攘。我命令自己慢走，最好是在天色完全黑定后进入“时光倒流”，可是两腿好像不听使唤越来越急促。最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站在一家网吧门前抽了三支烟。
天终于黑了。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束穿透稀朗的树枝，照射在新铺的柏油马路上，街道整洁，人影绰绰。我扔掉烟蒂，抻抻衣摆，继续朝前面走去。三分钟后我到达了酒吧门前。我站在门外打量着它的装潢，如同是在端详马莉莉一般，我相信，主人的趣味应该可以透过眼前的这些物质得以传达和体现出来，木头、石块并非毫无生命，那扇半圆型的拱门其实也在倾诉着主人对生活的看法。我着重欣赏了一下“时光倒流”四个大字，因为是镌刻在一块灰白色的大理石上面的，使用了金粉，在刻意黯淡下来的灯光下，四个字闪闪发光。
推开厚重的木门，门后站了两位迎宾小姐，头上戴了顶红色的方形小帽，与身上同样是红色的旗袍搭配得很协调。她们弯腰向我问好，其中一位带我穿过前厅，来到一条有藤蔓遮覆的长廊，那里有一排用隔板拦开的座位。我点了瓶“太阳”啤酒，和一份牛肉煲仔饭。
我朝吧台那边看了看，问道，“能帮我换个座位吗？”
“行，您觉得哪儿好？”
我看中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因为从那地方可以看见大厅内来往行人的走动，可以看见吧台。我想，如果马莉莉出现的话，我就能够毫无阻碍地看见她。
“马总今晚在这里吗？”我问道。
“马总最近很少过来，张总每晚都在的。您和马总很熟啊？”
“不，只是问问。哦，张总是谁？”
“您不知道啊？张总是马总的先生啊。”
“哦，谢谢。”我掏出手机，考虑着现在是否该给马莉莉打个电话，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沿长廊走了过来，我注意到刚刚离开的那个服务员遇见他时神情很是恭敬，想必这个男子就是“张总”吧。马莉莉找个丈夫为什么也姓张呢？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感到羞愧。男子经过我桌前，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我礼貌地点点头。男子走开后，我决定给许小婷打个电话，先问问有关马莉莉的事。
“小婷吗？对不起，又打电话麻烦你，不好意思。”
“没什么。找到她了吗？”
“还没呢，我在她酒吧里。她好像不在这里。”
“哦，那你给她电话呀？”
“我想先问问关于马莉莉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这样吧，等我收拾好家务，半小时吧，半小时后我可以过来的。”
“好的，那我等你呀。”
我挂了电话，许小婷要过来，等会我可以仔细问问她所了解到的马莉莉了。我快速吃完了服务员送过来的煲仔饭，喝光了瓶中的啤酒，然后又点了两瓶“太阳”搁在桌上。一支烟才抽了半截，电话响了。许小婷问我坐在哪儿，我说了位置，站起身来，一位穿白色轻便羽绒服的高个子女孩朝这边走来，她脸上的神情告诉我她就是许小婷。我向前走出两步，微笑着伸过手去问道，许小婷吧？女孩笑着与我握手，说道，是呀，你是张先生吧？
许小婷落座后就脱掉了羽绒衣，里面穿了件黑色的紧身毛衣。“外面很冷，”她看了看我，说道，“你穿少了，李市气温比武汉低很多呢。”
她怎么知道我是从武汉来的呢？我正狐疑着，她笑道，“我刚给表妹打过电话了。你在四羊没怎么呆吧？”
我回答说，“就住了一晚。小辛真是个好女孩，把你介绍给了我，不然我来这里岂不成了无头苍蝇了么？给你添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