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曾想过,齐国故地居然藏了这样一片安静从容的水。
第一次去到那里,完全是因了友人的安排,事先没有丝毫的了解,也不存在任何的企盼,感觉自己仅仅是在走向一个平常的所在。甚至,当友人在路上介绍它古时曾被称作“少海”的时候,作为一个久居海边的人,我确是有些不以为意了。这般心态,很快就被闯到眼前的景象湮没。我看到了水,看到大片大片的芦苇荡。水漾漾的,像一条淡绿飘带,被密密的芦苇托举着,轻柔而又灵动,安静但不呆滞。水波泛起,芦苇们迎风起舞。居住海边的日子,一直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而在这里,我更向往的是成为一株水中的芦苇。这些《诗经》中被称作蒹葭的植物,让人想起在水一方的伊人。伊人不在,一只不知名字的水鸟,停栖在我们刚刚驶过的地方,它安安静静的,不忍心打扰我们这群同样安静的游人。一次次想到那个叫作梭罗的人,想到他笔下的瓦尔登湖,想到干脆把自己从此留下来,什么也不要带来,什么也不想带走,只是就这样一个人留下来,留在这水这苇丛之中。
她有一个响脆的名字:马踏湖。相传春秋战国时期,齐桓公历经南征北战,最终击败各国诸侯。一日,他在桓台的起凤镇会盟各国诸侯,众诸侯唯恐落入齐桓公圈套而率大军前来,这片平地被马踏成了湖,“马踏湖”由此得名。曾经的战乱之地,如今成为一个风景秀美的所在。倘若身心沉静到了极致,你会感觉有万马嘶鸣的声音在湖底涌动。湖面波澜不惊、落英无言,水是从容的,像抒情诗一样舒展,平静的湖面倒映着两岸的垂柳和芦苇。与其他的湖相比,马踏湖既不小巧,也不浩渺,近百平方公里的湖区,被纵横交错的沟河分割开来。十几个村落、约几万户人家,很随意地嵌在湖边,藏在苇荡与绿树丛中。横七竖八的小船,则悠闲地停在门前或桥下。因为芦苇的存在,这里的水变得含蓄。水与芦苇若即若离地牵着手,在风中遥相呼应。湖民们则在小桥上来来往往,撑着小船探亲访友、生产劳作……
小桥。流水。人家。房在湖边立,船在门前泊,一道道节制的水,还有无拘的芦苇,构成了画面一样的情景,让人心里忍不住藏了一个激动。
马踏湖的舟,当地人唤作“溜子”。“溜子”载着湖民的生活,也载满游人的兴致。加上一根竹篙,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新的可能。与我们同行的船家是一位素朴老人。竹篙在岸上轻轻一点,“溜子”便倏地窜出好远。我们端坐小马扎上,听船家絮絮叨叨,看水,看两侧芦苇裸露水中的根。在这样的时候,可以随便地想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所到之处,低头是漾漾的水,抬头是密密的芦苇。船缓缓地行着,这样或那样的心事都渐渐地抛在船后,沉到了这湖底。清风像梳子一般,将船后的水面梳成柳枝形状。
水有些深邃,有些不够清澈。水面平整得像柏油马路。在这里,我才真正理解什么是“水路”。我们这是真的在走水路啊,水上的路。船家说,马踏湖共有两千多条河道,交织成网,蜿蜒成四百多里的水路。倘若没有向导引路,游人大多会被搞得晕晕乎乎,不辨东西南北。湖区的水路或长或短、或窄或宽,不管如何地纵横交错,水路之间都是相通的。常常是芦苇挡在了面前,水也行到了尽头,正是无路可去的时候,只需竹篙在水面轻轻一点,眼前可能就出现座座房舍,闯入了别一番境地。
理解马踏湖,从水开始,到水结束。至于无边的芦苇,好似从心底旁逸出的思绪,葳蕤,且充满了灵性,它会跟你娓娓讲述一个又一个关于水的故事。苇花飘散,那是水的纷纭心事。还有亭亭的荷,一段藕节就是一段长长的往事,她们沉默着,她们不肯说出口。
在湖边,我见到一些久违的农具,它们与我的乳名散发着同样气息。水磨,石碾,木推车……像一支童年的歌谣,亲切,温暖。在农具旁边,湖民紧张地劳作着。一个老人正在纺纱,满脸皱纹里有着一份安详和自足。犹豫再三,我掀起她身边的锅盖,看到了里面的干粮。那是老人的午饭。石碾旁边,年轻的母亲正与年幼的孩子在推磨。他们是游人,他们在以游人的身份体验劳作。仅仅是体验。也许,年轻母亲记忆里的石碾,将是她的孩子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他正在快乐地推着石碾。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石碾声声,声声都响在这个站在他身边的人的心头。那是关于童年的乡村记忆。
四
而这里的一切,与古齐人有着怎样的一种隐秘关联?
济青高速公路淄博段,有一块十分惹眼的路牌:“1990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由这里,你会发现,历史和现实在同一个横断面上相遇了:地上,川流不息的是各种现代化交通车辆;地下,静默的是春秋时期十三辆战车和三十八匹战马。空间距离十几米,上下时隔两千年。
我相信齐国故地是有着一种“场”的。她在层层的遮蔽中,固执地留存下来。作为一个过客,在那些步履匆匆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她。当我试图用语言呈示她的时候,我感到语言的苍白和无力。她本来就不属于言说。这样的一种“场”,既是一个浸透着历史意味的地域概念,更是一种超越历史、依托地域环境而坚持着的行为方式。她的务实、开放、尚变、兼容的文化特质,已经越来越凸现出来。我们忽略她已经很久了。当远行的背影越拉越长,一种带有童年属性的质地开始显现。我们终于发现,多年来苦苦追寻着的,正是我们已经放弃了的童年。你的,我的,人类的童年。
其实,我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地离开过她。
她是源。她由泉而湖,水位越积越深,越来越可以承载更多的东西了。她不像远行的河流,她一直留在这里,等待我们终有一天的寻访。现实在遥远且熟悉的地方,念想着她的曾经的模样。比如开放性,比如改革性,比如包容性,这些飘荡在历史潮头的东西,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被她拥有。这些曾经的理念,正以现代的方式恢复并散发出新的光泽。行走在齐国故地,我一次次想到这样的四个字:途中的根。
是的,途中的根。时光在行走,世事在行走,人们在行走,而根一直留在了那里。她一定是在固守什么。她相信那些远行的人终究还会寻找回来,意义将在寻找的过程中重新焕发。那些泥土的光泽,在阳光下沉静又安详。
有时想,齐国作为春秋首霸、战国七雄之一,在先秦的历史舞台上可谓举足轻重,但最后统一中国的为什么是秦国而不是齐国?假若历史可以重演,假若当初是齐国统一中国,那么历史的进程又会怎样?
历史拒绝假如,但对历史的反思与追问是不能没有假如的。
历史在当代讲述了什么?这个城市的街头,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法桐树,粗壮,沉稳,很是经历过一些风雨的样子。成群的灰喜鹊栖息在树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全然一副城市主人的神态。阳光透过树叶筛落在街道上,斑驳中居然渐渐有了绚烂的感觉。这些树如同一个个充满智慧的长者,它们不动声色地存在着,它们心里装着这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它们的根系牵连成为这个城市的底蕴。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倘若缺少了粗壮的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多年以来,我固执地坚持着这样一个评判尺度,就是对那些有着大树的城市心存好感。我相信一个能够容得下树木的城市,应该还会容得下更多别的东西。建造楼房可以缩短工期,而树的年轮无法“提速”,那些风风雨雨是要亲历的,无法略过也无法逾越。树在考验着人的耐性,在对人的素养和城市的品格做出无声评判。在齐国故地,我看到那些粗壮繁茂的法桐,看到一个又一个阔大的广场。那是一些经历了若干年月的古树,它们正在吐出新绿,焕发新的生机。
在城市的纷扰声中,我想象着一个须发冉冉的长者,他端坐山水之间,一言不语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然后,他淡淡地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留下一片氤氲的气息。这世界于是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