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徐卫国问妻子:“今天十五号吧,对不对?”
妻子说:“你再喝一碗吧,今天汤做多了。”
徐卫国就又喝了一碗。那汤似乎没流进胃里而全都上了脑袋——出了一层汗珠子。
很久没这样痛痛快快出汗了。真舒服。
喝足了汤,他抚着凸出的肚子说:“嘿,今天我上夜班。”
妻子瞥了他一眼:“上夜班呀?我还以为你要出国呢。还有四个钟头你躺下睡一觉吧。”
徐卫国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儿,上了床。
电视里播《新闻联播》的时候,他背着身子问:“美国在中东怎么还不动手呢?等什么呀!”
“敢情你还醒着?怎么不睡呀!”
他支支吾吾:“失眠……”
妻子咯咯咯笑得直不起腰来。
“天呀!你、你还有失眠的时候……”再笑她就要喘不上来气了,于是她使劲捂着嘴,身子颤颤着。
他从床上坐起,呆呆望着妻子:“你哪儿弄来这么多笑佐料儿?跟我这儿演小品哪。”
十岁的胖丫头也随着一屋子家具颤抖,哈哈乐着。
他只得说:“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一定是心疼这一屋子木器,妻子终于止住笑,说:“瞧,笑得肚子又饿了不是?”
“只要对安定团结有利。”他又躺下了。
徐卫国是工厂锅炉房的司炉工。
三十多年的人生使他觉得人活着有三件事情最可恶。一是穷而且买不起烟抽,二是遇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运动而且成为倒霉蛋儿,三是上夜班而且不许睡觉。
他太喜欢睡觉了,几乎成了一种近似烟瘾酒瘾的顽癖。锅炉房的三次险兆事故,都与他的嗜睡有关。公休日太美好了,他能够在被窝里连续打上十几个钟头的呼噜。雷轰也不醒。
那胃病就是他睡出来的。这一两年他睡到了极致,又把胃病给睡没了,曰痊愈。妻子是个小学教师,教四年级孩子们的英语兼手工劳动。每当这位小学教师走进家门看见丈夫死尸一般挺在床上,就用那种连纯种英国人也听不懂的英语大声发泄不满情绪。
徐卫国是念过“业大”的人,有一股子求知欲。他多次不耻下问向妻子讨教:“你到底说的是什么话呀?嘀里嘟噜的。”
终于感动了妻子,她说:“我说我恨不能给你开个追悼会。”
他乐了:“这就是你的学问浅薄了。一个工人是没资格开追悼会的,只能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信你去问你们教育局的组织部,有规定呢。”
“别跟我咬文嚼字,反正你再这样死睡我就给你放哀乐。五块钱一盘磁带,原版的。”
无论怎么说,他徐卫国现今乐意上夜班了。
妻子当然感到意外,就用中国话问他。
他说:“我有了外遇。”
妻子又大笑不止:“你进步真大呀!怪不得你们厂子评上国家二级企业了呢。”
他正色道:“你是个内行!验收时候就有这项指标,全厂职工外遇率不能低于百分之二十五,说明外向型企业有活力有后劲啊。”
“是啊,不提高经济效益工人就受穷。”妻子一本正经地说着,开始织毛衣。
徐卫国就这么在床上躺着,享受失眠。
妻子把一肚子话全织进毛衣里了:“我想去当班主任,每月多拿二十八块钱呢。”
他下了床说:“已阅照办。”
亲了亲妻子那少膘寡肉的脸颊,他拎起饭盒说,九点半啦本工人该去上夜班了。那表情使人觉得工厂是花烛点燃的洞房。
见妻子并无热烈反应,他跨出家门时回头说了一句:“古德耐特!”
妻子惊了:“你英语发音很标准呀!”
他正了正帽檐儿:“我懒得用英语跟你对话。明儿见!”
“你那个外遇准是个英国寡妇!”
他走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咯咯咯笑个不停。笑累了,她铺床睡觉。早已进入梦乡的胖丫头也是一脸的笑模样——兴许正申请“奥运”呢。
形势大好。
徐卫国上夜班的地方名叫“电机电器总厂”。早先没有那个“总”字,改革了,去年才换的牌子。
可是厂子还是那么大,没见长个儿。厂子是个长条儿,南门开在长江路上,门牌28号;北门开在黄河路上,门牌82号。有点儿像两河流域平原上的一个大村。从南村走到北村,得用一刻钟,从西村走到东村,六十秒准撞到墙上。
徐卫国始终弄不明白工厂为什么选了这么个“体形”——细长又窄巴。
他只能认为当年设计师具有强烈的“胡同意识”,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天安门广场。
这一切都不能妨碍他的“夜班喜悦心理”。今天十五号明天十六号。夜间的工厂是个大景致。夜餐我还得加上两个茶鸡蛋。工会老主席卢德海是个好人。凌晨四点钟是个热闹时辰。这一串念头,确实激动人心。
路过供应科那间小仓库,他不由得站住脚步。那门那窗都紧锁着,黑洞洞却散发出一股活力。仓库是不设夜班的,吞吐都在白天。
管库的是个女工,名叫张宝琴。她似乎比徐卫国大上三四岁,四十刚出头的样子。人人都知道张宝琴是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没有丈夫。徐卫国常来这儿领料,总要说上几句轻松的话,以巩固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有一次张宝琴从窗口递出徐卫国领的料,突然小声说:“你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不过,我这种身份的人是不适合跟男人说笑话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
“我一定努力理解。要是有哪个坏蛋想占你的便宜,你朝我言语一声!”
张宝琴听了,表情有些紧张。
“你别紧张,要文斗不要武斗,咱们主要依靠法律。普法考试我得了九十九点五分!”
张宝琴呜的一声哭了,砰地关上窗户。
他拍着窗户说:“你别像林黛玉似的,得想办法活成王熙凤那样才成……”
一回到锅炉房,那几个小兄弟就向他提出十分中肯的意见。全是知无不言的架势。
“徐卫国你不要占用工作时间靠一本《红楼梦》去跟人家寡妇谈情说爱,还把人家给谈哭了。”
他一拍胸脯:“阶级感情似海深,你们几条光棍儿懂个屁!该给锅炉上水啦。”
之后,他便觉出自己是很寂寞的,其实。
锅炉房司炉工的主要工作是照看那两台四吨三回程的蒸汽锅炉,该上煤的时候上煤,该上水的时候上水。平时就坐在操纵室里,算是坚守岗位。
夜班三个人,徐卫国是带班长。
另两位都是二十刚出头儿的小伙子,其中一个叫魏保家。
他问魏保家:“你白天睡了吗?”
魏保家说:“实话实说,我白天卖了一上午带鱼,两点半才吃上午饭。”
徐卫国叹了口气说:“市场上又出了一个缺斤短两的。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说了我还得包庇你。你好好去繁荣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吧,别言别语。”
之后徐卫国下达了命令:“咱们倒开歇着,凌晨四点之前我盯着,你俩做梦去吧。”
魏保家大惊:“你这睡觉爱好者怎么把好觉全让给我俩啦?四点钟之后你还睡个屁呀!”
徐卫国喝了口浓茶:“我失眠……”
这二位乐呵呵找好地方睡觉去了。
徐卫国继续喝茶,没有丁点儿倦意。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张宝琴,心底有些激动。很久以来他不曾激动过了。
他拿起一支圆珠笔,在当班记录纸上写着玩儿。一页纸写满了:报销报销报销报销……
墙上的石英挂钟打响了一点。他站起身大声说:“已经是十六号啦!”
十六号凌晨三点钟一过,工厂的南门北门便陆续被人叩响了。平日里门官儿的脾气很大,比芝麻还小的权力也要抖出比西瓜还大的威风来。然而这时候的门官儿却没了脾气,乖乖开门往里放人。
涌进来的人流渐渐稠了,进了工厂大门朝厂部办公大楼跑去,像是捉奸。
以前工厂有三大名胜:南门一棵树,赃官胡大喝,幼儿园里阿舅多。如今又添了一处景致:半夜赶集财务科。
厂里银根吃紧,就处处开源节流。职工代表大会通过厂长提案:每月的十六号和三十号定为职工医药费报销日,是日财务科的报销总额限制为三千元。于是十六号和三十号便成了黄金集日。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急着把手中的药费单据兑成钞票。之后有的钞票又变成药费单据。
财务科上午八点钟开门营业。凌晨三四点钟就有职工在门前排队,显出身强体健的优势。这火爆的场面融入夜半静寂之中。远看使人觉得这是一群晨起练气功的人,吐纳有序。夜色朦胧里,颇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意境。
将近四点钟的时候,徐卫国叫起魏保家:“该你俩顶班了,我出去巡视巡视。”他走出锅炉房,凉风扑来他打了个寒噤。
他心里说:“赶集去!”一脸去办大事的表情。
这是他第二次去“赶集”了。
头一次“赶集”出于偶然。上个月的三十号凌晨,徐卫国正当夜班。那时候他还没患上什么失眠症,趴在操纵室桌子前睡得正香。电话铃响了起来。他很烦,抓起电话说:“你好!这里是火葬场。”
是三车间打来的电话,骂骂咧咧说供气量不足,影响了他们大干四化的进度。
徐卫国也骂了街。放下电话他去三车间现场查看。路上发现厂部财务科门前悄然兴起了一个早市。
他十分惊讶。敦敦实实的徐卫国是几年也不去一趟医院的。有个小病小灾就在厂保健站拿上几片小药吃吃。望着这些手持药费单据等待报销的人,他觉得这集市挺有意思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他真想站在人们面前挥手致意,然后亲切地大声说:“同志们辛苦啦!”
只怕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过分,就没开。
此时,他朝财务科方向走去。夜风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令他想起了棉大衣。
已经有了一支不长不短的队伍排在财务科窗前。财务科是全厂先进科室。为了便民,他们在窗口开办职工医药费报销的专项业务。于是人们就在窗前排队。都知道楼道里比露天暖和,但没人舍得离开窗口。远远看着,这扇窗口充满了凝聚力。
他找到队伍的尾巴,用眼睛一数,知道自己排在第十三位。第十二位是个面孔陌生的老头儿,穿了一件进山打猎穿的老皮袄,戴着一顶早已过时的蓝色棉帽子,活像一尊会喘气的古董。
徐卫国问:“您也报销呀?”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退休五年了,还没彻底报销,这不凑合活着呢。”
“您老怎么尽说不吉利的话?您能活一百岁赶上共产主义哪!”
老头儿乐了:“对!我就等那一天呢。”
几句话就做通了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徐卫国心里自豪起来,觉得自己这个人挺好。
老头儿突然问:“你是个党员吧?”
徐卫国怔了怔,连忙说:“不,我正准备往里入呢。”
“我看你是白费劲儿。”老头儿说,“我排在第十二位都够呛。财务科总共才给报销三千块钱,咱们前边要是有两个住院动大手术的,钱就没啦!这就叫起大早没赶上集。”
徐卫国说:“没事儿,重要的是参与。”
老头儿不懂这句充满奥运精神的话,抬起头来看着徐卫国。
这时候人们欢呼起来。厂工会的老主席卢德海骑着自行车到了。“快发号儿吧快发号儿吧。”人们突然变得失去了耐心,催促着。
卢德海前年就退了休。这个大胖子虽说退了休,依然天天来厂义务工作,是个实心眼儿的大好人。打从财务科窗前出现了这个早市,卢德海每月十六号和三十号必然凌晨赶到厂里,给排队报销的人们发号儿。这项工作是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又干不了的,非卢德海莫属了。
所谓“号儿”就是一张两寸见方的纸片儿,上面用墨笔写了一个阿拉伯数码,右下角盖了一枚卢德海的私人图章。这是流行于民间排队购物的证明先后次序的权威物,以免乱了纲纪。
卢德海撇下自行车,气喘吁吁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早已做成的“号儿”,从排头往排尾发放。
“你1号儿、你2号儿、你3号儿……一人仅限一张不许吃空额。”卢德海以几十年如一日的认真精神,大声念叨着。
领到了“号儿”,人们就敢找个地方去暖和一会儿了。离上午八点还差好几个钟头呢。
徐卫国被收编为“13”,心里踏实了。
他问卢德海:“您这么忙乎,怎么也累不瘦呢?”
“我这人喝一口凉水都长肉,没办法呀!”
徐卫国不无忧患地说:“您别是虚胖吧?”
“嗯,全厂一千多人,就你看问题一针见血。你有偏方治虚胖吗?”
“我要是有偏方早就不在这儿干了。”
这个月奖金不多,比上月少。徐卫国认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挺可以的了。人活着就是不能太躁。男人活着过分急躁迟早会患上早泄那种毛病。
公休日,他准备大睡一场。
睡不着。他躺在床上寻思为什么睡不着。没原因。我真的患上失眠症啦?这老天爷也不公平,让我这个睡觉爱好者失去了后半辈子的幸福。我得找个偏方治一治这毛病。
还是进了厂里的保健站。那个娃娃脸的女医生听了他的“主诉”之后哧哧笑个不停。
“你这个睡觉大王居然患了失眠症。”
他问:“这是一种报应吧?”
“你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了?”
“我尽干好事呀!譬如说帮助那些遇到困难的寡妇同志。”徐卫国十分诚恳地说。
“但是人家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对吧?”娃娃脸女医生笑吟吟望着他,像个女巫在占卜。
他乐了:“我的模范事迹你都一清二楚啊?”
“我给你开点儿睡觉的药吧。你要多加小心,可能有一件晦气的事要落你脑袋上。”
徐卫国稳稳当当说:“那你就给我一瓶子治晦气的药吧。”
“这种药你得到供应科的仓库去领。”
不知为什么他猛然觉得眼前的这张娃娃脸很庸俗,就说:“我不吃你的野药,我想去外边的大医院查一查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很好,但必须去咱们的指定医院。”
娃娃脸女医生又说:“出去看病容易,报销药费却是艰苦的事情啊。”
徐卫国走出保健站,外边的大雾还没散。
他就在雾里朝前走,到了张宝琴的仓库门前。前几天他在这里碰了一次“钉子”了。
难道这就是娃娃脸女医生说的晦气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