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主席魏如海走上来说:“我看是夜里来了龙卷风,呼的一声把大树连根拔走,直冲霄汉。”
“直冲霄汉?那大树总该有个着落吧?”
魏如海认真分析说:“别着急呀!过几天你看报纸吧。兴许在山东啊辽宁啊河南啊,别管什么地方吧,嘭的一声从天上掉下一棵大树。弄不好新闻联播也要报道呢。”
工人们将信将疑,看着魏如海就像看着动物园的狗熊。
魏如海义正词严说:“我们探索大自然奥秘,永无止境!”
神州化工厂广播喇叭响了。金光荣对全厂职工讲话。“大家知道咱厂少了一棵大树。少了也就少了。大自然伟力嘛,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从今天起谁也不要议论这件事情了,否则我除他名!大家记住我说的话啊。另外,今天中午食堂免费供应三鲜打卤面,每人一份。”
免费供应三鲜打卤面的消息,犹如春风拂来,一下温暖了全厂职工的心。
今天五四青年节,厂团总支组织青年突击队义务劳动,把那个大坑给填平了。
那株三十九岁的大桃树就这样神秘失踪了。不知是谁打电话向市绿化委员会举报了。市绿委会派了两位官员,进厂调查此事。金厂长陪同两位官员在厂里走了一圈儿。晚餐,李石书记出面招待,在美利坚大酒楼摆桌,喝五粮液喝人头马,席间主宾大谈有关龙卷风的奇闻趣事。那株失踪的大桃树,不了了之。
工厂后院,剩下王朝、张龙、赵虎。这三株老桃树早不结果了,并排站立怀念着失踪的马汉。
神州化工厂贴出告示,说面对竞争激烈的市场经济,我厂缺少拳头产品。兹日起设立“新产品开发专项资金”十万元,全厂职工积极投身开发新产品的活动,立功者有奖。
神州化工厂人气重聚,渐渐出现生机。工人们行动起来,成立两个开发小组,书记李石率领一个,工会主席魏如海率领一个,分头研发新产品。
金老爷子嘿嘿笑了。
这十万元花在刀刃上——神州化工厂果然研制出新产品。一个月后,这种国内市场紧缺的催化剂被燕山石化公司包了,金光荣哈哈大笑,暗暗感谢那株为厂里换来十万元研发资金的大桃树。他在全厂庆功会上号召全厂职工栽种桃树,还放声高唱蒋大为的看家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工人们当然不知金厂长为何如此钟情桃花,只是跟着合唱。
新产品给神州化工厂带来经济效益。金老爷子乐不可支。秋高气爽的天气,他悄悄出厂拦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姚栓柱的别墅。从前那里是荒地,如今成了高档住宅区。
下了出租车,他跟摆烟摊的小贩打听“冷冻大王”住宅。烟贩审视着他,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最近这段时间,好像总有职业杀手前来打听,你是我接待的第七个啦。”
金光荣笑了:“我只想打听姚栓柱院里栽的大桃树活了吗?”
“活啦!你看,大桃树的枝子都伸到墙头外边来啦!”
看来,这事情是真实的。金光荣放心了,叫了辆出租车,赶回神州化工厂。他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热茶。这次不是草帽儿沏的了,是雨前龙井。
他还是觉得大桃树的事情有些蹊跷,近乎当代版本“聊斋”。他抄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8888。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接听了。金光荣说:“喂,请问是田姥姥吗?”
对方是个浑厚的男声,说是。
金光荣说:“劳驾,请田姥姥接电话……”
“我就是田姥姥啊。”
金光荣蒙了,“敢情您是男的?您应当叫田姥爷啊!我是神州化工厂……”
“你姓金吗?我算定你会打来电话的。好啦别扯了,你来我这儿面谈吧。”
“你真是田姥姥?”金光荣似懂非懂,追问了一句。
“我姓田。我知道你是厂长。”电话里的男声不急不躁。
放下电话,金光荣围着办公桌转圈儿。这位田姥姥名不虚传,电话里就知道我是谁,功力不凡啊。
金光荣乘坐红色夏利来到华苑住宅小区。司机停车打听田大师的地址,立即就有人车前引路。看来田姥姥无人不晓。
这位高士约我面谈是何玄机呢?金光荣下了汽车。引路人告诉他去48号楼202室。
抬手叩门时,金光荣感到心头紧张。多少年来见过多少人物,金老爷子不懂得紧张。今天,尝到了心跳的滋味:一条离水的小鱼儿在岸上蹦着。
开门的是个小女孩儿,模样很甜,五六岁的样子。金光荣做出慈祥姿态,摸了摸女孩儿脑顶。女孩儿跑过大厅,到屋里报信去了。
沿着小女孩儿的路线,金光荣叫了一声田姥姥,朝着屋里走去。
屋里驶出一辆轮椅,稳稳停在厅里。轮椅上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男子,面目呆板头发疏松,一副久病不起的样子。
“金厂长你好。”轮椅男子挥了挥手,指着厅里沙发请金光荣落座。他看到四面墙上挂满紫红色锦旗,绣着金色字体。
有表扬气功治好疑难杂症,也有感谢易经解决家庭困难,还有遇难呈祥、救危解难之类的词句,总之,胜过当年劳动模范的荣誉。
金老爷子试探着问道:“您就是电话里的田姥姥?”
“你叫我田德芳吧,田姥姥是我孙女这样叫的,后来以讹传讹了。”
金光荣看出,这位男性田姥姥跟自己年纪相仿,已届花甲了。
“田德芳先生,您叫我拜访贵府,有何见教?”他小心翼翼。
田姥姥摇了摇头:“你打来电话找我,应当有事情问我吧?”
金光荣想了想,轻声问道:“有个名叫姚栓柱的?”
田姥姥露出笑容,伸手摘下墨镜。金光荣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你既然来了,就张口问吧。”田姥姥说。
金光荣鼓了鼓勇气:“我想拜托您,我们神州化工厂院里还有三棵大桃树呢……”
田姥姥仰头发出朗声大笑。金光荣怔怔看着这位“轮椅大师”。
“我知道神州化工厂处境困难,就暗暗帮你卖了一棵大桃树。我没想到金厂长吃惯甜头,又想让我帮你卖树。姚栓柱的十万块花光啦?”
“我们开发了新产品,工厂处境开始好转了。”金光荣如实禀报,忽然有所醒悟:这位田姥姥指点姚栓柱买了那株大桃树,等于让姚栓柱掏钱给我厂出了研发资金,使我们有了新产品……
金光荣急于问道:“田德芳先生,那株大桃树真能治好姚栓柱妻子的病吗?”
“信则真,不信则假。移栽了那株大桃树,姚太太百病皆愈,家宅太平,内外祥和。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金光荣越发迷惑不解:“您让姚栓柱去买神州化工厂的大树,而且还为他标定价格,十万。您这样做是为了救姚栓柱呢,还是为了救神州化工厂呢?”
田姥姥似乎陷入沉思。这时太阳越过窗子,照耀在他的脸上。金光荣看到这张干枯的瘦脸,不由得受到震撼。
“金厂长,我对你实话实说吧。二十五年前我是神州化工厂锅炉工,出工伤砸断了腰,从此躺在家里。天长日久,厂长换了一任又一任,神州化工厂没人知道我了,我也觉得自己不在人间了。前年断了工资,听说厂里陷入困境。我毕竟是神州化工厂的人啊,想帮你一把。终于有了姚栓柱这个机会,我让厂里赚了十万块钱。我气功得道,可是天意不可违啊。恕我直言,那三棵大桃树恐怕永远卖不出去了,哪里还会有姚栓柱这种人呢?金厂长你要想振兴企业,必须扎扎实实走正路哟。”
金光荣听罢,苦笑了。
告别田宅,金光荣赶回神州化工厂。他从劳资科调来卷宗,查找田德芳这个人。一连翻阅三天卷宗,他终于在泛黄的档案里找到这个人。
上面赫然写着:田德芳,男,动力科司炉工,已故。
金老爷子喝了一口茶水,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