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打击你,许佳明。术业有专攻,如果你不懂,就承认你不懂,没什么的,但你没必要说人家垃圾。每一幅作品都有它的立意和想法,就算与你无关,你也应该对他的思想心存敬畏。”
“头一幅,红白蓝三色,自由民主博爱;第二幅,美国是人类的希望;第三幅,一片空白才是崇高的本质。空无?禅宗的境界?不过如此,他把这些陈词滥调翻译成画,再沽名钓誉地等着评论家翻译回去,但还是改变不了它陈词滥调的本质。这能叫大师吗?”
“他是我偶像。”
“那你得抓紧时间换一个。”
她咬着嘴唇,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觉得她都要哭出来了。好像多大事儿似的,她转身往外走。我跟在她后面,穿过三条小路、一个池塘,翻过一座假山,经过798大门的时候,我说我错了。她没回头,看着街上的车说“你没错,是我无理取闹”。于是我又管不住我的嘴,说:“其实,我是真觉得我没有错。”
这时她停下来,转身问我:“许佳明,你有偶像吗?”
我过了一遍这二十二年,告诉她:“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骨子里是一个非常挑剔、非常刻薄的人。”
“那又怎样呢?”
“这样,你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有敬畏之心。”
好像喉咙被她扎了一针,她说得对,我隐约感觉到这次不可以诡辩。就是不敬任何事,我觉得自己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没理想,没方向。但是,又能怎样呢?我想岔开话题,哄她开心:“可能长这么大我只觉得,全世界只有你才是完美的。我说真的,没有油嘴滑舌。”
“有一天你也会挑我的缺点,不一定是缺点,仅仅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也会被你说成可耻的缺点。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真是万能青年旅店,什么都懂,什么都能一击致命。我会被你洗脑,认为过去的我就是一坨屎,你的生活才是最高尚的人生,我得努力去追赶才配和你在一起。你太可怕了。”
“我不会那样的,尽量不会。”
“那个画家,我的偶像,我十三岁看见他的作品,就此有了梦想。学绘画,考美院,坚持这么多年,这时候你来了,你用你的聪明三言两语就摧毁了我的偶像,但事实上,你在摧毁我一直坚持的东西,我的梦想,我的信仰。我没气你,我气的是我自己,我气自己刚才差那么一点点就被你洗脑了,那一瞬间我都考虑过,如果放弃画画,我谭欣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我有多可悲,我一直以为这世界没有什么是值得我许佳明穷尽一生去追求的。我二十二岁了,我不屑A,不屑B,我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怎么过。但是,什么艺术、理工,我一眼就能看出这行业的软弱、致命缺陷。我没法敬畏啊。”
她左右看看,跟我要支烟抽,头一口便呛得把眼泪都咳出来了。她食指揉揉眼睛说:“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怎么样?”
我害怕了,双腿抖得站不稳。
“我不是说分手,那太俗了。我相信咱们俩肯定比那些人的恋爱高一个层次,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强大起来,等我明确坚定,不会善变,才敢跟你在一起。”
“那是多久,一分钟够吗?”我抬手看表,“五十九,五十八,五
十七,五十六……要多久,你告诉我,我什么也不干地等你。”
“别着急。这一个月没白过,起码你让我知道,全北京两千万人,”她摸摸我头发,保证道,“只有你和我是天生一对。”
7
尸检报告表明,林莎和钱金翔死于十四日凌晨一点前后。我继父在钱金翔的箱子里翻出一张存折,不小的数目,他动了心。由于存折一定要在开户点取款,五个小时后我继父搭上了去松原的客车。
在松原的银行职员李文娟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她后来对李警官交代,十四日上午九点半她在窗口里面等下一位客人,有人从外面递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全取出来”。她开始还以为碰上了劫匪,准备弯腰取抽屉里的家伙。后半句她忍住没说,她早就把电棍和小刀藏在柜子里,银行枯燥的三年里她一直幻想能碰上一次抢银行,由她见义勇为制服歹徒。她觉得那才是改变她命运的唯一可能。
这时外面的客人又从窗口推进来一张存折,冲她点点头。那就不是了,抢匪都是要现金,不可能强迫划账。她有些失望,打开存折,户名上显示这人叫钱金翔。在电脑输入账号后问他准备怎么办。客人没理他。她敲窗户,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明白是在叫他,眨眨眼睛指着“全取出来”那四个字。哦,这是个聋哑人。
这也挺新鲜,虽然没抢银行那么刺激,不过晚饭也能跟闺蜜聊一聊。她们四个姐妹,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最乏味的。她习惯性地说句身份证,想一想把这三个字写在纸上给他。电脑显示共有一百二十万的存款。她那时还倒吸了一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聋哑人还这么有钱。她看看存折本颜色,对比下开户日期,按照惯例她要给一个口头提醒。今天不行,长长的一句话她得写纸上:“定期存折,现在提出来会损失利息。”
于勒重重点头,又指了两下“全取出来”。存折取款没有最高限额,也无须预约。李文娟把钱金翔的身份信息一一敲进去,之后她又核对一次身份证。不对了,她连忙指指他,又指指身份证上的照片,不停地摇手。那个人明白了,从口袋掏出第二张身份证,这次照片是他,原来叫于勒。李文娟输入代取款人身份,心想换平常这种情况,可以边打字边问,钱金翔是你什么人啊,这么一大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那边都会笑着回答朋友、家人或是领导什么的,反正没有回答仇人的。把钱推出窗口时她犹豫要不要写下这些话问问,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真会说,钱金翔是我刚杀死的人吗?
虽然一辈子没希望赚到那么多钱,但她还是清楚一百万是三十五公斤,一百二十万,她转着眼珠换算,八十四斤。她目送于勒把钱背出银行。然后一上午她都被这个念头缠绕,总觉得怪怪的,可能就因为他是哑巴吧。但是换个角度想,一百多万让人代领就很常见吗?找哑巴领就更绝无仅有了。再说呢,就差两个月五年到期,什么急事至于破了定期取出来啊。而且,还是从长春跑过来!
她真是没事儿干了,整个午休她都盯着于勒的身份信息琢磨这件事。她在垃圾筒把攒成团的纸条翻出来展开,就那四个字——全取出来。什么线索也没有。她翻背面看看,一张撕掉一半的机票,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能看到的就是“14th,Apr”和“Lin Sha”。后一个是人名,不是Yu Le,也不是Qian Jinxiang;头一个是日期,四月十四日,不至于巧到是去年今日,那一定是今天。
午休时间大把,她得好好顺一顺,一个哑巴,身份证上是长春人,跑松原来替一个松原人取钱,一百二十万,破了五年的定期,不怕损失十几万利息,还作废一张机票,Lin Sha今天没走成。不可能,这么多反常,不会全凑到一个事上。她把身份信息打印出来,带上纸条,她得去找经理谈谈,要是经理这次还觉得她是妄想狂神经质的话,那她就把警察叫过来,怀疑那么多次,她肯定可以对一次的!
8
“什么时候我再惹你生气,然后你依然不理我,让我们再冷静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有第二次做爱的机会了。”
“许佳明,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谭欣翻过来骑到我身上,轻吻我的眼皮,让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舌尖从我鼻子上划过,继而舌头在我嘴唇上打了圈。我睁开眼睛,看着她说:“这一个月一直都在想你,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忘记你。我把你每个表情都记下来了,想到一个记一个,现在已经有二百三十七个表情了。”
“有那么多吗?让我查查,高兴、悲伤、兴奋、生气,你能想出二百多个形容词?”
“不是那种,是谭欣寒碜我的表情,谭欣看清华怪胎的表情,谭欣被我逗笑的表情,谭欣吃着草莓冰淇淋却眼馋我香芋冰淇淋的表情。”
她哈哈大笑。
“我再记一个,谭欣被我第二个笑话逗笑的表情。”
她笑得更厉害了。
“第三个。”
她憋住不笑,抿着嘴摇着脑袋看我。
“好,第四个笑话不笑的表情。”
她使劲亲了一下我说:“不是一个月,是三十二天,我数着过的。”
“你怎么让我有种无以为报的感动?”我赤身裸体下床,打开窗户,秋风扑面而来。我头探出去对着夜色喊:“许佳明,你不再是过去的许佳明!从现在开始,你是和女神谭欣上过床的满血复活的许佳明!”
谭欣在被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比第一次还爽吗?”
“没有,差不多吧。”
这是个新表情,她咬住一半儿的下嘴唇,瞪了我一路。我躺她身边时,估计她想到反击之术了,抱歉道:“怪我了,环境没找好,宾馆太普通了,一点儿不刺激,怎么能跟麦当劳比呢?”
“什么麦当劳?”
“第一次的地方啊,我十七岁,有回在麦当劳就跟我男朋友好了。”
“怎么好?”
“就是给他了。”
我盘腿坐起来,问她:“你们在麦当劳做爱,表演吗?”
“卫生间,又不是餐桌上。”
“厕所?”
“我们那时候中学生,哪有钱开房啊,趁没人就去麦当劳呗。”她坐起来说,“谁不是从年幼无知过来的,我们同学都这样,每个少女在初恋都没学会拒绝,到最后就是迁就小混混男友的过分要求。”
“还每个少女?我看就你吧。”我指着她说,“我们中学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姑娘,找个退学的阿飞做男朋友,天天骑摩托车后座上兜风,还自以为挺美的。我最讨厌这样的女孩了。”
“你讨厌是因为她们没跟你这种只会学习、努力考清华的人好吧?你生气啦?你先说的,跟我还没你第一次爽,结果你还先生气了。”
“没事儿,就是有点堵得慌。刚还女神呢,一下子变这样了?”
她拍拍我的肩膀:“来来来,你讲你第一次,让我也堵一堵。”
“我没什么好讲的,我们小地方,全长春就一肯德基,没麦当劳。我现在明白了,怪不得长春不让麦当劳进来。我这辈子要是再吃一次麦当劳,我就不姓许!”
“你醋性够大的。这样吧,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第一次那姑娘好看吗?”
我看着她,我觉得我可以说实话:“好看,非常好看。”
“比我还好看吗?”
“比你好看!”
“忘不了是吗?”
我点点头,说:“永远忘不了她。”
“贱人,你们俩都是贱人!”她控制一下,“第一次什么时候啊?你们两个小贱人在哪儿做的呀?”
我有点走神,任她又问了几遍。我其实不是很想说这个,她所谓麦当劳的故事也没怎么伤到我,多少有一点小小的惋惜。可是又能怎么样?就像她说的,这不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说吧,”她咬着下嘴唇问,“你第一次在哪儿啊,她家还是你家啊?等爸爸妈妈去上班,你俩逃课滚床单,是不是?”
“你真要听吗?你不想知道的。”
“我是不想听,刚才不是让你生气了吗?说吧。”
“我十几岁时喜欢的一个女孩,叫房芳,一天偷看她三百遍的那种。属于暗恋,后来终于鼓足勇气给她写了封情书,寄到她家里。”
“然后成啦?”
“没有,她死了,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
“那第一次就不是她喽。”
“暗恋!她没收着我的信,死了好几天,信才寄到她家,她爸爸打开看了。这也挺好,女儿刚没他肯定特别难受,这时候看到我的信,看到我写他女儿有多好,还算是个慰藉,我这份勇气也算没白瞎。”我停下来,打量她身体。她有点害羞,把乳房护住。“你知道吗?谭欣,遇见你那天我就想到她了,我想我得主动点,我不能再像错过房芳那样,错过你这个好女孩。”
她钩住我脖子,亲了我一口,说:“我错了,你别怪了。现在就是我前面有一百个小贱人,我也不气你了。”
我回味那个吻,说:“你问我第一次在哪儿,我不是很想说,尤其是你说了之后,我第一次弱爆了。”
“说吧,我的才弱爆了,还被你鄙视。”
我指指床单,翻身背过去,对着月光说:“这儿,就在刚刚,我和某个小贱人在这儿做了第一次。”
“真的假的?”
“真的,弱爆了,是不是?”
“真好。”她从背后抱住我,脸贴在我后背,低声说,“那个小贱人知道错了,她跟你道歉来了。”
我拉过她的手放在心口,借着心跳的力量,告诉她:“我爱你。”
她捏捏我的手,没说话。然后我一直在等。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此深爱她的感觉太美了。凌晨一点还有落叶静静飘下,北京的秋天是全世界最好的季节。谭欣在我身后均匀呼吸,缓缓入睡。我从床头柜摸到烟,一声不响地抽完今天最后一支。我转回身看着她,感觉全身都化了。谭欣没有睡,她一直在望着我,说:“许佳明,你真好看,我觉得你哪儿都好看。”
我一时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没回答你那三个字呢,你说‘我爱你’的声音也好听。可是我现在不能说,我哪天要是说了‘我爱你’,我一定会一生一世永远爱着你,到那天,我的命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