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念“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到”,直到心中的“危险时段”过去,才偷偷地睁开一只眼睛。
刻薄的讥讽并没有到来。
和谐的四重奏依旧填满大厅,嬉闹和玩笑充斥其间,偶尔跳出一声戏剧化的尖叫,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圈子里,没有人注意安妮的冒失。
安妮偷偷地松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被安置在大厅一角的贵宾专用沙发上,爱德华正半跪在她面前,正低头细心地检查她的手腕。
“原谅我的疏忽,殿下,”爱德华感觉到安妮的视线,抬起头来,给她一个并非纯礼节性的微笑,“撞伤了您。”
安妮的脸霎时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不,没有,”她悄悄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手背擦过爱德华礼服上的穗子,她的脸更红了,“我很好,谢谢您。”
“那么,请您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换件外套,”爱德华带着歉意指了指外套上的油污,“我不能这样跳舞啊——不,这不是责备您的意思,只是……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可以请您跳第一支圆舞曲?”
受到邀请的人说不出话,她眼里还含着羞恨交加的眼泪,尽力扯出受宠若惊的笑容,勉强算是回答。
爱德华转身离去。
安妮恋恋不舍地目送他。
可怜的姑娘,再次陷入对爱情的痴心妄想中——她完全跌入云端了。
威廉穿着普通的侍卫装,站在远离舞池的廊下,远望安妮笑靥生花地穿梭在各国各种各样的雄性和雌性人类之间,烦躁而机械地敲击着桌面。
一下,又一下。
“好吧,如果爱德华就此爱上她,用婚姻把这傻丫头拐进‘圣堂’,”——从者的婚姻,只有在两个教徒之间方可成立,若是安妮当真想和爱德华长相厮守,就只能接受灵之会的驯服仪式——“那我也算成功改造普尼斯王族,胜利完成任务了。”
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呢喃。
带着自暴自弃的语气。
劝慰,或者不如说是安抚他自己。
低下头,他轻轻揉着眉间。
这样既能让安妮获得幸福,又能让她皈依教会,或许还能让普尼斯让步,与都铎联合——真是再完美不过。
可能的话就好了。
舞池那边,爱德华和安妮开始牵着手转圈。
路西法“哼”一声:“可能的话……就好了。”
这样敷衍的“第三者插足”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
何况其中,还牵涉两个被神祝福的国家以及两位虔诚的王族。
虽然爱德华主动走上前,对安妮显示出“半个主人应有的礼貌”,甚至还请她跳了两支舞;但乔安娜一出场,威廉就知道,自己那夹杂着私心,不情不愿的小算盘,彻底落了空。
即便身为天使,也不能不由衷赞叹这一刻的乔安娜:
她简直是神的奇迹。
路西法下意识地转头,偷偷瞧了眼不远处反光的落地窗,回过头,细细观察乔安娜的脸,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一声:“骗子!还说我是最受宠爱的呢——他造我的时候肯定偷工减料了!”
乔安娜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万众瞩目。
她身上既见不到安妮甫出场那种不知所措的局促,也没有像安妮被称赞后,那样受宠若惊欣喜若狂。
连笑容都没有。
她像是最北极地凝固万年的冰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多余的动作,礼节性地环顾室内,向着某个随意的方向略一点头——瞬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她的眼睛,是幽暗的虚空一样银灰,眸子中泛着点儿神秘的紫。
她浅金的发丝如流水般泻下肩头,瀑布一般披在身后,光泽闪烁,仿佛能映出人影。
她的皮肤细腻、白皙,犹如深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又如初冬静静落下的第一场细雪。
她骨相、面部结构和身体比例无可挑剔,甚至胜过天上绝大多数天使。
一袭深紫色天鹅绒缀珍珠的礼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秀丽挺拔的身姿。
所有的形容词都成为累赘。
这一刻,她就是“美”本身。
十一、拉斐尔:美丽与秘密
所有人,都被乔安娜的风采震慑。
只有角落里的威廉保持着超乎人类的理智,这当然主要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人类”。
最初的震撼过后,他眯起眼,开始用见惯“神的上乘之作”的眼光,挑剔地品评面前的尤物:
“传说中,图凯尔的‘冰雪美人’吗……”
令图凯尔闻名于世的,除面积居全大陆第二的广阔领土外,还有三样名产:一是不近人情的寒冬。
二是和凛冽的冬风一般严酷的广袤荒原。
三是深深浸染以上两者气息,美艳绝伦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
灵之会的追随者们坚信,是神为驱散冰原的寂寞,塑造了与之契合的图凯尔人。
然而,包括传统图凯尔人和普尼斯人在内的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则怀着对大自然的朴素感知,认定这里特殊的气候、地理、植被,共同构成了别样严苛的环境,使图凯尔人在与世界的交锋中日复一日地变得与众不同。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大陆上的所有人种中,图凯尔人永远是最容易辨认的。
那在冰川上充当保护色的纯白皮肤,往往在人群中出卖他们。在一个团体中,色泽最浅的通常都是图凯尔人——就算不纯正,也有浓厚的图凯尔血统。
所谓“一白遮百丑”。
像集体撒上糖霜似的图凯尔人,理所当然更容易给人“帅哥美女”的既视感,何况他们绝大多数都有挺拔的鼻梁、深陷的眼窝、颀长的身材。
其中,又以王室为最。
关于图凯尔王室,尤其是王室的女性们,大陆上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传说:比如她们血管中流淌着“极寒蓝血”,能吸取最北端“极地冰冠”上“雪晶”的能量,赋予她们卓尔不群的冷厉风度,并延缓衰老,她们五十岁的时候,还能和普通女性二十五六岁时一般娇嫩;比如她们是那么难以取悦,可她们的笑容又是那么动人,以至于若能逗乐她们,一个笑容就可以找神换一个愿望;再比如她们那银色的长发上天生附带魔法,带一小缕在身上,就能召唤出纯白的冰盾,护佑骑士在战场上毫发无伤,安然归来……
这些带有“异端”色彩的传言,当然只流行于灵之会盛行之前。
但即便消失,也不影响图凯尔公主们的抢手程度。
毕竟,纯血的美人,就像纯种的马驹,永远是骑士们热烈追求的对象。
图凯尔又是大陆面积居第二位的大国,筑起神话般不可攻破的“北方长城”、战旗一挥就能召唤十万冰原铁骑。
更何况,这个国家有“女性优先继承”的传统——公主才是未来国家的主人。娶到公主,到手的可不止娇妻美眷、陪嫁万千、铁甲靠山,更有一个令人艳羡、稳定而庞大的北方王国。
可惜图凯尔王室人丁稀薄,历代公主却一个比一个强势,宁可在后宫里塞满出身成谜的男子,被整个大陆在背后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不检点”“品位差”,仍高昂着头,不愿意屈身俯就,在自己名字前冠上别的姓氏。
就算都铎王室——大陆上势力第一,长期和图凯尔王室保持良好互动的“友邦”的求婚,也是做出“允许乔安娜公主婚后保持原姓氏”这样历史上最大的让步,同时在官方文件上谨慎地使用“联姻”这样中性的词汇,才获得首肯。
“雪精灵、极地珍玉、大陆最难以取得的珍宝排行榜第一名……”
路西法饶有兴致地默念着乔安娜的各种称号,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锐利。
她很美。
但毕竟是个人类。
人类的外貌,理应不足以撼动哪怕最低级的普通天使,这是整个世界秩序的基础,固有而不可撼动的设定。正如天使的面孔再精致,也无法打动神;或者长得再美的母猩猩也无法像一个最普通的女人那样取悦男人。
可乔安娜超越了准则。
在她身上显现的魅力,已远高于人类应有的程度,直击天使的审美观——路西法可是最高阶、最沉稳的炽天使,第一眼见到她,都难以抑制惊艳和赞美;若是权天使以下的阶层,想必……
乔安娜在大厅中站定,开始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烦琐沉闷,可在这种正式场合却无法减免的礼仪活动——她的一举一动优美而自信,不急躁,也不拘泥。
当然,毫无表情的脸和没有起伏的语气难免给人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感觉,可绝大多数在场的人(要知道,他们都是普通人口中不可一世的大贵族)脸上却只有“衷心膜拜”的表情,完全不感到受到冒犯。
别说是权天使,某些力天使和能天使,都不一定能抗御如此强大的魄力。
可她确是个普通人类——从结构成分上来说。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路西法柳叶刀般的目光,从乔安娜的头发,移到额头、到鼻梁、到唇、到下巴、到脖颈……恨不得挑开那雪嫩的表皮,将肌理结构一一解析……
是了!
猛地,视线停在乔安娜腰带侧边一颗不起眼的小纽扣上。
那里别着一根羽毛。
掌管“风”元素的最高天炽天使,美与艺术之拉斐尔的羽毛。
“拉斐尔,出来。”路西法眉头一皱,跃上半空,徒手画一个简单的十字。
面前的空气裂开一道深黑色的狭窄缝隙。
“恭候多时。”
一道身影,随着话音,步出缝隙。同样修长挺拔的身姿、同样飘逸的长发,同样六扇华美的光翼——若不细看,竟仿佛路西法的翻版。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该是我问的。”
虽说乍一看,双方体形轮廓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若仔细观察,在容貌和气质上,两位还是有相当的差别:
用人类比较容易理解的语言描述,拉斐尔可说是“天使中的图凯尔人”。
他的长发,是春桃般娇艳的粉红色,带着轻微的自然卷曲,在微弱的夜风中,宛若傍晚夕阳隐去后,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
他的面容具有浓重的中性气质,并不是“男女皆可”的中性,而是神性的,超脱一般性别之外、纤丽的“第三性别感”。
严重低于平均标准的色素含量,加深了这样“第三性别”的印象。同样的光线下,他看上去比路西法整整白亮两个色号:皮肤是近乎青色的苍白;嘴唇水般透明;因为颜色极浅,原本就短而细的眉,在柔和的月光下,几乎看不到。
只有一对眸子是例外——那是一对血红色的重瞳。仿佛他身上所有的色素,都浓缩到那双精巧的球体里,在深陷的眼窝中,愈显神秘深邃。
虽然相貌比较阴柔,气势上,拉斐尔却是分毫不让,“w”形嘴边那抹永不消失的弧度,甚至让他看起来更嘲讽和具有攻击性。
路西法眉间深锁:“你的羽毛……根据《天国管理条例之天使装备使用法》第十三条第二款,炽天使光翼的羽毛……”
“未经授权不得擅自使用,”拉斐尔不等他说完就接上去,“路西法大人,违反规定的是你,不是我。”
“什么?你……”路西法愣了半秒钟,忽然醒悟这话的弦外之音。
“我是乔安娜的守护天使,”拉斐尔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似笑非笑的嘴角,兀自延伸着语气中的讥讽,“奉命促成图凯尔和都铎的联姻——虽然公主本人似乎并不热衷,但是,管他呢,”无谓地耸耸肩,“就算她反感婚姻,但绝不排斥我在她和她的目标——那个叫爱德华的小子,身上试验各种新制品。这就够了。”
他的右边脸上滑过一丝奇诡的笑:“刚开始可不太成功,涂在爱德华身上的迷惑剂,居然是无指向性的,对什么乱七八糟的公主都适用,一下钓来一大串,啧啧……”
“等等!”路西法惊觉,“这么说,安妮会爱上爱德华,完全是因为……”
“不然你以为呢?一见钟情?别告诉我路西法大人还信这套?”拉斐尔戏谑地摊开手,“好啦好啦,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试验嘛,总有失手啊。但我最近做得可真不坏,不是吗?别否认,我看到了,你被迷惑的样子,嘿,哪怕只有一瞬间,能让凡人迷住天使长,我也够有能耐的,哈哈!”他的眉眼弯起来,在青白色的脸上,展开一片大型的、意义不明的笑容。
那笑容浇熄路西法的怒火,让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些许,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恶心,称不上反感,只是像两栖类动物黏腻湿润的皮肤贴在手上时,那种生理性的不舒服:“神到底……想要做什么?”
自己,米迦勒,现在又是拉斐尔,如此大规模地派出六翼天使,实在有违常理。
拉斐尔甚至屈尊去做一个凡人的守护天使。
要知道,“守护天使”被认为是操劳而低贱的,亘古以来,只有力天使以下的阶级,才会被指派去做这样的工作。
“做什么?您不知道?”
“……”
“把两个最虔诚的国家联合在一起,增强教会的实力,为踏平普尼斯、消灭逆者做准备,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尽管拉斐尔的表情和语气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或许因为他那标志性的唇形,或许只因为内心的不安——路西法始终觉得,这句话,在每个不易察觉的拐角里,都塞满深深的恶意。
“他想做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无非是那些。”拉斐尔一抬手,他身后那道时空的裂口,顿时展开成为一片方形的屏幕,屏幕上变换着神接管天地之后的图景:伊甸园、禁果、大洪水、世界重建……
熟悉的一幕幕让路西法的头微微地酸涨发疼。
他别过脸。
“把灵之会的光辉洒遍世界的每个角落——这是他想要的,从来都想,您知道,在下知道,每一个最高天上的天使都知道。”拉斐尔全然不管听众的不适,狂飙突进地说下去,“但只有您,路西法大人,知道得最清楚,也被寄予了最深厚的希望。但是看看吧,您都做了什么?说实话,但凡您这些年工作认真点儿,在下也就不必跟着受累了。”
“……”路西法想说点儿什么,可竟无言以对,只得滞在原地。
拉斐尔走向时空的裂缝,擦肩而过,顺手拍拍他的背,回头展颜一笑,单纯而明媚。
像早春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轻柔地撩起路西法心底的记忆,让他想起这张脸上无数次令自己惊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