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穿过!”安妮理直气壮,“不会吧威廉,你跟着我也快五年了,什么时候看过我穿晚礼服?我连学个宫廷礼仪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就算出访也都是按照将军规制——九年以前或许有过,不过那时候我才十岁,穿的是蓬蓬裙娃娃装,不算数。”
“五年了?”威廉一怔——难怪“那位大人”会不耐烦起来,竟已五年了?
“什么?”
“我跟在您身边的时间,殿下。”
“是啊。你从不看日历的吗?啊!别管那个了。威廉!现在可怜的少女,不看体形姑且算是,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大的晚礼服危机!你身为守护骑士或者说随身管家难道不应该放下手中所有的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来拯救这挣扎的少女吗?”
一连串的长句让安妮呼吸不畅涨红了脸。马车颠簸,震得她鬓边的短发落到额前,扫在鼻尖上,一蹦一跳,衬着因急促呼吸而耸起的鼻翼,分外俏皮可爱。
“您说,我该做点儿什么?”
威廉扬起嘴角,俊俏的脸上泛着十足的笑意。
只有在他面前,安妮才会偶尔做出些与年龄相称的举动,露出点儿这样的表情——从前,她或许还能向国王哥哥撒个娇。可自从艾伦病重之后,安妮的“软弱自留地”便又缩减一块。如今,能当她“树洞”的,就剩下威廉一个人。
对这样的“特殊待遇”,威廉乐此不疲,甚至有些窃喜,并以此为荣。
是的,以此为荣。
在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他暗自知道,“丑公主安妮的跟班威廉”,比“天国副君·炽天使长路西法”,更让他感到骄傲。
“帮我想想怎么穿才好啊——”清浅的苦涩把安妮的句尾拖得长长的,“嗯……”她揉搓着手上长期握剑留下的茧子,“那些娇嫩的姑娘……我是没办法和她们比的,但是这次全大陆的王室都会有代表来,而且……而且……是在他……呃,那个……爱德华面前……”
声音低下去。
窸窣的布匹声鼓动着威廉的耳膜。他抬起眼一看,安妮正绞着她的衬衣边。
“……我是说,总得想点儿什么办法,让我不至于丢人现眼吧?”
“对方眼看就订婚了,您心中却还存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啊。”
略嫌刻薄的话冲口而出。
安妮怔了一下,随即垮下脸来:“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完全没有办法嘛。这个世界上就有那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呀!如果可以的话,我还不想上战场打仗呢!但是可以吗?没可能嘛……一样的道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爱他啊!爱上个敌国王子,”抱怨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滚滚而下,“而且,还是两国从宗教信仰、治国理念,到生活习惯,一切都互相冲突、根本不同、矛盾完全不可调和的那种,能有什么好结果?最好的结果是我嫁过去,然后被矫揉造作沉闷浮华的宫廷气氛憋死;或者他入赘过来,那我也得每天睁眼闭眼提心吊胆防着他里应外合伺机窃国——可是没有办法啊!”安妮懊恼得把马车上剩余座位上的坐垫都掀了,“喜欢,就是喜欢啊!就算明知道绝不可能,毫无前途,别说门,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可到头来……”
她撇着嘴角停下来,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无助和伤感还是像雀斑一样,在那张脸上任性肆虐。
“还是会希望,自己最少能给他留个好印象……还是会有幻想: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好,他会回心转意,会看到我的存在,会明白我的心意,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他——最起码不比其他任何人少……”
她嘟起嘴,眉间的委屈里,带着些许对自己的怨气,情绪翻滚得坦率直白:“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啊……”
“那我也没有办法啊。”
威廉学着她的样子,也摊了摊手。
神使鬼差地。
许久以后,威廉想起这一刻自己的言行,仍旧无法不羞愧得耳根发热:那得是多么令人措手不及的冲动,才能让一个有着上万年资历、见惯世间冷暖、自认为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天使长,跟一个十八岁小姑娘磨嘴皮抬杠闹别扭啊!
“啊?”
安妮呆住。显然,她没有想到,等待她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威廉自己也愣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是因为受制于神的最后期限,生恐再次被判忤逆彻底失去神的爱,才不敢对安妮施以援手。
可人类的身体就是麻烦。胸腔中偏左的部位,有一个器官拒绝相信。它奋力地“扑通扑通”跳动着,狠狠折腾出动静来大声嘲笑着:“哈哈哈,路西法你竟然不淡定了!不淡定不淡定不淡定!”
“真的,不行吗?”威廉还来不及整顿思路,安妮已抓住他的衣角,“威廉……”放软声线,可怜巴巴地盯住他,“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早上没把腌章鱼鸵鸟蛋沙拉吃完?那我以后会乖的,主厨给点儿啥我就吃点儿啥,就算他再做上次那种‘仙人掌蔷薇地鼠浓汤’我也不吐了……”
九、如果穷矮丑,就要抱对大腿
神的威严、米迦勒的传信、天使长的责任,和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威廉的胸腔里互相碰撞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震得他的脑袋发疼。
安妮的话,在他耳蜗回旋,带来酥痒的触感。他只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觉得这样的音色不好听。
盯着他的碧绿色眼睛那么清亮,像早春新发的嫩叶,像地天使乌拉尔*额饰上的宝石,为什么就是有人觉得它像廉价的琉璃珠子呢!
许多年之后,威廉从东方来的长老那里,学到一个叫作“那什么眼里出西边的女人”的俗语,才知道自己的审美观似乎被扭曲得稍微有点儿……咳……
“连威廉都没有办法的话,”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安妮已颓废地窝进马车的角落里,“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算了,就两个半小时,被笑就被笑吧。”
自暴自弃的眼神碾过威廉的心肝脾肺胃,一时连骨头都生疼起来:“谁说没有办法了?”
趁着安妮抬头的瞬间,威廉迅速地调整面部肌肉的分布:迷惘被从他脸上抹去,不过万分之一秒钟,他又重新回到那个卓越的管家角色,风度翩翩、无所不能、运筹帷幄。
“哎?”安妮望向他,失望和希望在她的眉峰间抵死缠绵,“你不是说……”语气游离,吐气如丝,探寻地小心翼翼,似乎怕是一不小心,就压坏这仅有的一线生机。
“开玩笑的。”
威廉仰头眯着眼,掩饰自己的不安——总是这样。
不过安妮眼底那微妙的情绪转变,就能引起他胸腔偏左那部分巨大的波动——这是身为天使的他不熟悉的,不能控制,让他焦躁而担忧。
“大概这具肉体是不合格品吧!”支吾着抱怨一句,威廉努力把表情保持在“从容不迫”的位置上,“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路……那个威廉解决不了的事。”
“真的?”
安妮“嗖”地抬起头,期待把她的脸点亮。精明如她,也竟没有发现,威廉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吃了“螺丝”。
“当然。”
威廉扯开嘴角,露出近乎自负的笑容。
一神之下,万物之上的炽天使长,当然有底气、有自信,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在这之前,路西法的字典里,也的确从来没有“力有不逮”这个词组。
可就在这个瞬间,安妮的衣箱,确凿地让他感受到什么叫“超越想象的现实连天使都感到无力”。
“于是……”用右手的两个手指捏起一条状态惨淡颜色暧昧的布制品,“殿下,您确定这个……丝织品……就是传说中的‘礼服裙子’?”
“基本上说,”安妮把脑袋凑过去,用“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当年王兄购买它的时候,它还颇称得上是呢。”
“陛下他……是什么时候……购买的?”威廉默默地扶住额头。
“嗯……也就不到十年吧?”安妮居然当真陷入思考中,“嗯……好像是王兄结婚的时候买的,王嫂不喜欢这种款式所以改大腰身打发给我……”
“咳,这件先忽略……我们考虑下,这件又是怎么回事?”
“哎,威廉你小心点儿!那是母后的遗物呢!”
“好吧,我们再看看……我说殿下,这该不会是您祖母留下来的吧?”
“啊?你怎么会知道?怎样很古典吧?而且……”
“等等,等等殿下,我想请问……您多久没买新衣服了?”
威廉觉得自己脖子以上的部分整个开始闷痛。
“嗯?”安妮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经常有买啊,盔甲啊护腿什么的……”
“不,殿下,我是说……”威廉连崩溃的力气都没有了,“您有多久,没有添置属于‘女性’的服饰了?”
“这个……”安妮对手指,“我也不记得了。你到我身边以后,见过我买新衣服吗?没有吧?”
“恕在下鲁莽,殿下,您难道不知道,时常更新衣橱、紧跟时尚节奏是贵族女性生活基础中的基础吗?”
“那我有什么办法?”安妮一皱眉,口头禅又跑出来,“我也没有办法啊!国库十年前就见底,还征战连年,哪儿来闲钱给我买裙子?——连贴身女佣都减没了,要不怎么能让你收拾我的房间呢,你是男性啊……说起来,你的薪水还是从我个人薪俸里出呢!还有那个……要不是真的没钱了,厨房里至于到拿草菇充松茸的地步吗?”
“那个……您知道了?”
“你当我真傻啊。首都来的大厨,真有点儿靠谱的食材,饭菜哪能做得那么难吃啊!”
“咳……”威廉一脸青灰做个“暂停”的姿势,“换个话题,您的首饰呢?”
“唔,”安妮在自己的随身包里翻找一阵,拎出几件金属制品,“这里。”
“……”威廉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终于炸毛了,“有点儿常识吧,公主殿下!你见过谁把铁圈叫作首饰?”
“可是,我搜遍整个房间,也只有它看起来比较像……”安妮瑟缩了一下,小声说。
“难道……”威廉颤抖着克制自己活火山般随时准备喷发的脾气,“普尼斯王族已经穷到连祖传的珠宝都没有一串的地步?”
“倒也不是没有,”安妮扳着手指算起来,“但是王嫂拿去一些,留给我的……六年前军饷不够卖了一些,那次更换军备又卖了一些,还有武器资金不够,补上个缺。然后,就剩下……”指了指那堆废铜烂铁,充满幽默感地一挑眉,“这些了。”
威廉默默地捂住脸,痛苦地扭向一边——浓重的挫败感落在他肩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片刻后,下定决心似的,他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殿下,请您闭上眼睛。”
“哎?”安妮望着他,忐忑,不明就里。
“放心,没事的,请闭上眼睛,”威廉用手掌遮住安妮的视线,“相信我,不会让您,让普尼斯在宴会上丢人——闭上眼,我给您一个奇迹。”
安妮的睫毛,在他的掌心不安地跳动着。
最终,她抿了抿嘴,轻轻地“嗯”一声,顺从地合上眼:“那么拜托了。”
出生以来第一次,普尼斯的安妮公主,成为国际化大型高端舞会的焦点。
而且,竟不是因为“穿着过时引发讥讽热潮”。
这让长久以来怀着“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心情期待这一刻的各国贵妇们大失所望。
骚动过后,大家开始用刻薄的目光上下打量,妄图在这位以“野蛮暴力”著称的铁血公主身上,找出应有的破绽。
片刻,这样的指望也落空了。
于是人群终于惊讶起来,进而艳羡赞叹。舞会还未正式开始,安妮俨然已经在这群眼高于顶的傲慢大贵族中,掀起新的风潮。
不久,这股风潮传遍大陆。
“安妮主义”成为最新的时尚标尺。
不管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破落贵族,还是没几个钱却想充门面的中产子弟,都迫切地想知道:安妮公主究竟有什么秘诀,能把一条普通的连衣裙,穿得如此光彩照人摇曳生姿。
百年过后,这依旧是少女们茶余饭后消闲时的人气话题。
可从没有人找到答案。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吧,正如没有人能重复这个不合常理的现象。
因为,这其中的秘诀,既不在安妮本人身上,也不在那条裙子上,而在别在安妮发际,那枚窄小、并不显眼的羽毛。
大炽天使长,光之路西法的羽毛。
十、抱佛脚开挂娘与真美人
安妮极少像今天这样,用“公主”而非“将领”的身份和装束,站在国际舞台上。
她的心脏跳得像一只在铁锅上蹦跶的兔子。
凝神屏息,她用尽生平学到的一切礼仪,和剩余仅有的控制力,来展现一个“公主”的风度。
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无限谨慎、反复思量,就算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的决断瞬间,也不曾这样犹豫不安。要知道,对于一位公主,贵族的流言杀伤力较真刀实枪更甚:后者不过是让人流血疼痛,而前者,可以干脆地毁灭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名誉与荣耀。
扭捏作态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五分钟,安妮那文雅的麒麟皮下,不可控制地露出豪迈的马脚:她先是打翻了茶壶,又绊倒了身边的侍女,继而把叉着糕点的叉子戳到了前来收拾残局的男主人——爱德华身上。
“啊……我我我……”
安妮张口结舌。
作为今天宴会的男主角,爱德华一身白色掐金边的礼服,麦穗色的卷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勾勒出俊逸绝伦的脸庞——与这样完美的外观不相称的是,胸前的绶带上,一团色彩艳丽的奶油。
“抱歉……我……”
爱德华身上的芬芳钻入安妮的鼻腔——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过分紧张的结果是更多更大的失误:一盘蛋糕整个扣在爱德华衬衫上不说,脚下踩到了水,打滑之后,失去平衡……
一刹那安妮的眼泪涌出眼眶:多么难得的好气氛,整整两年,爱德华第一次这样认真注视她,而且眼神里饱含的不是仇恨和排斥,而是欣赏与敬慕!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却因为她自己的拙手笨脚,硬生生地被破坏了!
耳边仿佛响起礼仪教师无奈的叹息、下人们细碎的窃窃私语、贵族小姐们尖厉的嘲笑——这些本都是她熟悉的。
逃不过了。
视线中地毯的纹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安妮下意识地闭上眼,认命地想:逃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