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岗了，”苏兆红真没想到，于大海居然是她第一个通知的人，“让暖暖回来吧。”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就像是行尸走肉。
于大海吓了一跳。他知道对苏兆红这样拿工作视做生命的女强人来说，失去工作将意味着什么。如果家里再没有什么事情牵挂住她，她会疯掉也未尝没有可能。
于大海不忍心了，离婚后他头一次怀着真诚的同情和友好来看望苏兆红。
大下午，外面春天的阳光，暖融融的，房间里却窗帘紧拉，沙发上乱堆着衣服被子，茶几上扔着脏盘空碗。如此颓靡，这在苏兆红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暖暖回来会受影响的。”
于大海拉开窗帘，又收拾起房间来：“不就是临时停职嘛，至于这么难受？”
苏兆红掉起了眼泪：“分明就不是我的错，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我？辛辛苦苦多少年，一个上午就全抹杀了。这个翟晓，害死我了。我见到他跟他没完。”
于大海说：“正好，你陪着暖暖把高考考了。等模拟考后，她也就该回家复习了。多少家长为这事，专门请假，又是扣工资，又是得罪人的。你这也算是福利，顺便休息一下。”
苏兆红点点头。整个人灰溜溜、可怜巴巴地说：“那暖暖愿意回来吗？”
于大海说：“孩子是个懂事孩子。我跟她一说，她就同意了。放心吧，晚上放学就回来了。你可别说她，尤其是注意别把自己的坏情绪发泄到她身上。控制着点儿。”
苏兆红也没力气跟于大海吵了，头一次，心平气和地送他到门口：“再来啊。”
暖暖能回来，还是给了苏兆红很大的激励，让她从工作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于大海走后，她就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不一会就到处都干干净净了。
想了想，干脆去市场买点东西。晚上暖暖回来，多做两个孩子爱吃的菜。
想买鸭子，又想买虾，还想买点黄瓜，拌个凉菜。她到处看到处走，耳朵里突然听见有人在说“考大学”这三个字！
一个激灵，她顿时停了脚步。到处张望，终于看见是那个卖姜蒜和调味品的女人，正和一个站在她货摊前的女人聊着天。
两人都四十出头，穿着满大街最不起眼的大妈服，化纤的、花的、没什么式样和线条的。
苏兆红乍起耳朵听，就听货摊前的女人，正在羡慕地夸摊主：“有个好女儿，胜过赚百万啊。你就等着享福吧，真是好命。那她去学校你送吗？”
摊主也笑成了一朵花：“送送送，我和她爸爸都去送。”
苏兆红心里纳闷，这一模都还没开始，她就要准备去送孩子了？这里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情况吗？
赶紧来到摊前，假装拣蒜，参与到对方的话题里去：“是说你的女儿吗？”
摊主还没点头，旁边的女人就宣传开来了：“这是我的邻居，我们那条街现在都轰动了。她的女儿，已经保送北大了！区里的书记，都说等通知书来了，要来送奖金呢。”
苏兆红平时常来这里买菜，说老实话，从没对任何一个菜贩子正眼相看过。
不过是买卖关系，称了重量，付了钱，拿起就走的事情，谁又知道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这些人，几乎不用猜也能知道大概情况吧，蝇营狗苟，忙忙碌碌，加上早出晚归，文化不高，孩子也不可能出息到哪里去。
谁知道居然在市场的侧边——还不是卖菜的主干道上，居然能隐藏着一位北大之母！哦，不，北大学生之母！
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苏兆红激动得两眼放光，心里说不出的羡慕：“哎呀，已经保送了啊？她是哪个学校的呀？”
“一中。”摊主说，骄傲的神情怎么也掩饰不住。听着她们在说话，旁边的摊主和路过的，又有人加入进来。
苏兆红又哎呀了一声：“那当初是不是应该让我孩子也去上一中的？一中保送的多吗？”
自然有人抢着替这光荣的母亲回答：“就她家女儿一个！她是拿过全国什么奥数奖的。”
苏兆红满眼倾慕地看着这位摊主大姐，看上去是那么普通，很可能连账都算不清楚，怎么就会培养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呢？她决定立刻取经：“你这平时都是怎么教的啊？”
摊主想了想，大不咧咧地说：“吃饭！”
“吃饭？”苏兆红心想，这是什么答案？吃什么饭才能吃出这么牛的孩子来？
“啊呀，我们哪里有什么时间教她啊。就是吃饭时才能在一起，吃完饭就看书了。她喜欢看书，不让看书都不行。”
苏兆红想，那我们吃饭也是在一起吃的呀。她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只能怀着留恋不舍的心情离开了这蒜摊。
走的时候，竟然做了一个情不自禁的动作：微笑着，特友好地跟人家挥手告别。
走了，才想，真是母凭子贵啊。换在以前，她哪里会跟这样的女人招手聊天？可经过了这次，看着吧，她肯定有事没事就会去那女人摊子上买点啥。
母凭子贵，母凭子贵。哼，要是暖暖能考上北大或清华，让她停职回家的人，还会那么跟她说话吗？还会让她继续待在家里吗？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浑身都是劲，终于找到了奋斗的目标！她非得让暖暖给自己出这口气不可。
于是，当暖暖晚上回来时，看到的苏兆红并不像爸爸说得那么萎靡不振。
她系着干干净净的围裙，正又是汤又是菜、又是热的又是凉的朝桌上端呢。人看着也挺高兴，甚至二话不说，就抱着暖暖，对着她额头亲了一口。
“快来，先洗手，再吃饭。”
暖暖还有点不好意思，苏兆红可乎全然忘记了两人的不高兴似的。她大声嚷嚷：“咱们娘俩都多久没好好聊过天了。今天可以好好聊一聊。有半小时的多余时间呢。”
暖暖忐忑地坐下，慢悠悠地、带着点小紧张地问：“聊什么啊，我先声明，学习的事我不聊哦。”
苏兆红竟难得地爽朗地笑了起来：“不聊学习。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一边吃着饭，她一边讲起故事来。故事有点长，是从胖女人来杂志社捣乱开始说起的。
一边说着，一边给暖暖夹排骨，还顺便插话：“你奶奶没给你吃什么好吃的吧？她省钱，舍不得买这么贵的排骨的。”
“当然吃了好吧？”暖暖护着奶奶，苏兆红只好跳过这个话题。
“总之，错不在我，可总得有人为这乱子负责吧。于是，我就接到了上面的电话，让我回家停职反省。”
“这不挺好吗？”暖暖说，“又有钱又不用上班，多少人一定羡慕死你了。”
“可这毕竟是件不光彩的事啊，多羞辱人啊。我从小到大，哪里经历过这个？一直是好学生、好编辑、好主编，处处要强，从没出过错，现在说开就被开了。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不会吧，妈妈，”暖暖调侃道，“这也太夸张了吧。至于吗？”
“这就是九零后！”苏兆红不屑道，“你们从不认真，还嘲笑父母的认真。”
“我怎么又不认真了，我没认真吗？”暖暖一听又要针对她了，立刻刺猬一样紧张起来：“你就是想跟我聊这个吗？”
“当然不是。”苏兆红说，“你耐心听我说啊。”
她又讲起了菜市场发生的事。
听到高考和保送，暖暖的神情就有些难堪起来，等苏兆红说到“母凭子贵”这四个字时，她就恍然大悟了。
一推碗，站了起来：“我吃好了，我去看书了。”
啪，关了自己房间的门。
苏兆红收拾碗筷，站在门口冲暖暖喊：“你得替妈妈争气啊，让妈妈出了这口恶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