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办公楼下，苏兆红就觉得气氛不对。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这并不是说，她认识这幢写字楼上的所有人，但这些人，却明显和她平时见到的人不大一样。
好几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单反。还有人举着炮筒子一样的镜头，对着大楼扫射。停车场上，一辆标志着电视台采访车的白面包上，正下来扛着摄像器材的几个小年轻。
她匆匆扫描，心想难道有领导要来视察哪层楼哪家公司不成？
杂志社在十一楼，自成一体。她刚进电梯，就有两个人匆匆跟进来。见她按了十一层，突然交换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对着她就哗哗按了快门。
闪光灯让苏兆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挡镜头，厉声喝道：“干什么？你什么人！”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仿佛意识到出了问题，立刻就躲闪起来。苏兆红眨眼被孤零零地晾在了大中间的。人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瞅着她。
她手指戳着那个戴眼镜对她拍照的小伙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拍照。这是有肖像权的懂不懂，把相机给我！”
说着就要抢，小伙子一边护一边特严肃地问她：“您是苏兆红女士吗？”
十一楼到了，苏兆红朝外走，两个年轻人也一起跟了出来。苏兆红大声问：“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猛一抬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整层楼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闪光灯此起彼伏地亮起来，全都是冲着她来的。
苏兆红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正在躲闪，一个话筒已经伸到了她的跟前，清脆的女声响起：“苏主编，针对有顾客投诉因为信任你们杂志社刊发广告后而使用养脑仪所带来的脑损伤，你有什么说的吗？”
苏兆红此时看清了，对着她的不仅是相机、镜头、闪光灯，这个话筒的后面，还有她刚才在停车场看见的摄像机。
见到了摄像机，就像演员急着抢镜一样，突然从人群后面，就冒出现了一大家人。他们全都对着摄像机，老人孩子一大帮，跪的跪，哭的哭，吵成了一团。
苏兆红着急地想找同事问清情况，小蔡刚站到她的跟前，就被这群人一起给抓住了。
他们抓着两个女人，又搡又推。苏兆红站不稳了。她极力让自己脑子保持清醒，告诉自己这可怕的一幕绝不是梦。
她扯着嗓子大喊着，嘶哑的声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安静一下，各位安静一下，谁能告诉我具体情况？我需要知道详细情况。请安静一下好吗？”
话筒再一次伸到了她的面前。苏兆红刚要问记者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五十多岁、黑黑的胖女人，就一把抢过了话筒，对着摄像机大声“控诉”起来。
“大家看看，就是这个女人，”她用手指苏兆红，手指几乎戳到了她的鼻子上，“就是她，把我儿子害成了脑损伤，大脑迟钝，严重神经衰弱，现在连吃喝拉撒都起不来，只能躺在床上。我这里有医院检验报告，你们看，这是医生出具的证明，大脑明显有受电磁波影响的痕迹，造成一定损伤。我们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用这个女人宣传的养脑仪，当时买不上，还特意打电话去经销部取的。为什么非要买她的产品，就是因为相信这家杂志。我们是她家的老订户了。我和孩子爸爸，生他的时候岁数都不小了。为了能做好父母，从孩子上中学开始，我们就订了这份杂志，希望能了解天下大事，多学点知识，也能教育好孩子。因为信任这本杂志，所以看见他们的广告，想都没想，就买了。孩子上了高三，学习压力很重，学习时间一长，就会喊脑袋疼。我们觉得这个产品是外用，比较让人放心。买来后，就在孩子睡觉前让他戴戴。哪里想到，两个月后，孩子头疼更加严重，而且开始失眠无力，直到现在起不来床……”
女人说得声泪俱下，苏兆红终于大概听明白了。当话筒转向她时，她完全是下意识地问女人：“你儿子也高三了，他在哪个学校？”
这些媒体，都是胖女人家请来的。
为了造声势，她拉来了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远乡近邻。他们占领了编辑部所有的房间。地上到处都是杂志和纸，饮水机也被掀翻了，水汩汩流着。
苏兆红一进去，差点滑倒。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再三说：“产品质量，由销售单位负责的，我们在广告页面已经做了说明。”
她把刚做好的，将随杂志一起发的广告宣传册，翻到最后一页，让记者和那家人看杂志社的免责声明。刚印出来的油墨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平时苏兆红会引以为豪，此刻却像个大大的讽刺。苏兆红真希望鼻子不通气，患上急性鼻炎，立刻、马上！
她说她这就找经销商，因为产品真有质量问题，必须跟对方说，他们才能明白问题在什么地方，又该怎么做。一片乱哄哄中，她拨了翟晓的电话，语音提示说：“此号码不存在，请查证后再拨。”
她愣住了，一刹那还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坏了。她着急地喊小蔡：“把你手机给我，我这是出什么问题了？”
小蔡的胖脸上全是汗水，又惊又吓，把手机递给她的同时，特务似的小声道：“主编，我们报警吧。”
苏兆红没空理她，用她的手机又拨了一次翟晓的号码，依然如此。她又惊又气，绝望地转过了身。
胖女人又扑了上来：“看到了吧，这就是一群狼狈为奸的奸商。欺骗可怜的家长，迫害无辜的孩子，为了钱，真够不择手段的。一出事，人就没影了？啊，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我孩子才十八岁，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你害的他变成一个废人……”
苏兆红声音都哑了，拼命辩解：“真的不关杂志社的事啊，我们只是负责刊登广告，不负责产品质量的啊。这些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你们的广告不也是一样的吗？产品有问题，我们可以立即停止刊登广告。我们既不是生产商也不是经销商，怎么会让我负这个责呢？你们自己想想，找错地方没有？”
“我信的是你的杂志！”胖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广告如果不是在你的杂志上，我绝对不会去买的。你心太黑了，对孩子下手……”
苏兆红闭上了眼睛，扶住桌子，尽量让自己站稳当。她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和愤怒。这个翟晓，真是要害死她了。
见她不说话了，这群人又开始了围攻。有人开始砸起电脑来，有人搬起椅子就砸窗户玻璃。苏兆红的办公室成了暴力的海洋。她什么时候被人拉到过道上，自己都不知道。
警察很快来了，小蔡还真是报了警。胖女人的家人，又围着警察开始七嘴八舌。记者们拍了照，摄了像，似乎完成了任务，也收拾了东西，站在旁边听警察做笔录。
苏兆红把翟晓的电话名字提供给了警方，让他们去找。一直闹到中午，一群人才离开。
苏兆红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主管部门文体厅期刊处打来的。
工作人员告诉她说：“影响恶劣，暂时停职。”
“什么？”苏兆红大惊，“马上就要发稿了，这期内容怎么办？”
“放心吧，地球离了你还是会转的。”
对方也不知是调侃，还是幸灾乐祸，就这么回了一句。
苏兆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里，做主编也有六年了，和杂志已经有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每一个字每一期的脉络，她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孩子。突然要让她离开，她能不觉得天都要塌了吗？
“那我做什么？我做普通编辑吗？”
“回家。待半年再说吧。”
“回家？待半年？”
“是，工作交给其他同志，下午就不用来了。”
她还要问，交给谁，是全面交还是部分交，她的办公室也交吗，文体厅下午还有会，她也不去了吗？
电话已经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