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艾多斯和刘悦的汉族朋友,也是本书的作者。此时,我正在参加他们的婚礼。
刘悦的婚礼来宾很多。我偏偏没有选择围坐在汉族朋友的桌前,选择了全是哈萨克人的桌子。我坐到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其貌不扬的胖子身畔。他正在用大勺哗啦哗啦地往盘子里盛着手抓肉,于旁的事情倒也不大关心。
刘悦出场了,戴着哈萨克从斯基泰时期就开始的高高的帽子,穿着一身白色的婚纱。哈萨克朋友看到刘悦穿着这身,当然叫好鼓掌。而我们这拨儿自小玩大的伙伴啊,也更是兴奋。刘悦穿着这身儿嫁给了艾多斯,我们都十分感动。
艾多斯请来的冬不拉歌手,弹着精妙的曲子对着刘悦唱了很久,然后揭开了她的面纱。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我当时以为是吉祥话,什么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啊啥的。结果后来问艾多斯,他说是训诫女孩子要做个好儿媳,以后不得任性,对公公婆婆要像对亲爹亲娘似的。我听后直皱眉摇头,说道:“大喜日子的还不说讲些开心的,倒提这么一通要求,你们哈萨克够不近人情的。再说了,大喜的日子,正开心呢,说那么多要求,谁记得住,是不是?”艾多斯听后,笑得前仰后合。或许只有哈萨克人才能理解这中间的奥妙吧。
艾多斯搂着刘悦,两个人在舞池中央跳着舞,后来年轻的情侣也缓缓地加入他们。乐曲停时,众位男女散下了舞台。只有艾多斯和刘悦,静静地站在舞池中央,就站立着凝视着彼此。我们这些知道艾多斯和刘悦究竟经历过什么的人,在这一刹那忽然都很想哭。
艾多斯曾因为害怕大家不把他当作哈萨克族了而有些伤心。当时,我就拍着他的肩说道:“我跟你说,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哈萨克,在我们眼里你也同我们是一样的。民族这东西,有时没那么关键。”艾多斯还是失落地摇摇头,不愿意听劝。我接着对他说:“虽然我们除了你外,一眼哈萨克都没瞧过,但我们坚信你就是真正的哈萨克。而且哪里来的那么多分别。你是哈萨克,我啊,刘悦啊,我们便也全是哈萨克。你是什么,我们便都随你是什么。”艾多斯当时听后特别感动。没想到今日,刘悦真的竟成了这么一个“哈萨克”。
我们这群朋友都接受不了艾多斯和刘悦的分手。曾经刘悦在地铁站里说要跟艾多斯分手了,你猜怎么着,艾多斯想明白后,出门打上出租就到了刘悦的家门口。刘悦走来,看见艾多斯正站在她家大门口号啕大哭着。刘悦强忍着,居然还带着笑颜去说道:“艾多斯,别哭了,你怎么了啊?我刚刚说的道理不都是好好的吗?”
艾多斯是被刘悦惹哭的,但那样子倒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要与姐姐诉说一般。他抹着眼泪,哽咽地说道:“你的话倒是句句都对,我说不过你。但心都长到了一起,根和枝都是连着的,你倒是怎么分开啊。”说完就又专心哭去了。
刘悦再也忍不住了,于是也哭了开来。那正是一个秋天,四周其他树都结着枯黄的叶子,唯独他们站立的那棵树的叶子火红。他们就拥抱在那棵火红的树下。我想仅仅因此,他们也会幸福的。
然后他们就上了大学,再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新疆,再后来就是我之前故事里面所写的了。
我身旁那个其貌不扬的哈萨克呆呆地望着刘悦和艾多斯的身影,拍拍我问道:“那是艾多斯和舒立凡吧?”我告诉他我不认识什么舒立凡,那是刘悦。他却告诉我:“不会错的,她就是舒立凡。”
然后开始的是黑走马的舞曲。我不知被哪个哈萨克小伙子拉进了舞池。他笑着教我该怎么比画,我只是害羞摇头。他用哈萨克语问了我好多问题。我只是摇头,用汉语说我听不懂。但他也不停口,还是不停说着,到最后竟抱住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在舞池中央,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哈萨克人历来一辈子只有两件事儿:在唱歌跳舞中相爱,在战争中死亡。似乎一辈子能够等待他们的也就是这两件事儿。当我站在舞池中央,看见那些欢舞的人群,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仿佛忽然看见了荒芜的草原,看到了刀光剑影,看到了死亡;仿佛也看到了爱情。
我看到了私奔的男女;看到哈萨克女孩子绽开的大大的裙子;看到了哈萨克女孩高高的帽子和帽子上猫头鹰的羽毛;看到了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和他淡然又认真的深情……看到他们一辈子说了那么多看似有用又其实没大用的话。然后不过是男孩子战场上是否死去的问题,然后无非是女孩变成女人然后变成阿帕,拉扯孩子的故事。好像在汉文化下,活着是个特别复杂而多彩的事情。而对于哈萨克人生简单到让人震撼。
舞池中央,高矮胖瘦,丑陋漂亮,各色人等站了一片。80岁的老奶奶,2岁刚会走路的小女孩全在舞池里面乱舞着欢乐着……忽然渐渐明白,为什么我们汉族比不上哈萨克人的能歌善舞。我们是没有这种全民舞蹈的文化。在哈萨克,舞蹈是最平等的一个刹那。在那一刻,无论贫穷,无论地位,无论年龄,无论形体,大家都欢乐地扭作一团。人是因为舞蹈而有尊严的,人也因舞蹈而平等。这就是哈萨克的舞蹈精神!
从几千年前的草原起,大家便一直扭过来的。草原的天地多广阔,一望无垠啊。但只要一群哈萨克舞在一起,便不再有寂寞,也不觉得悲伤了,甚至仿佛就因为他们的欢声,整个天地就不寂寞了。
艾多斯和刘悦也跳着黑走马。刘悦在新疆草原也是三年多了吧,那黑走马跳得不比艾多斯差,甚至比很多哈萨克朋友跳得还好呢。我走到艾多斯身旁,端详着艾多斯的舞姿。不知受什么感情渲染,忽然站在那里唱起了《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芒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艾多斯听见我唱这歌,奇怪地望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没意思。
艾多斯他又拍拍我的肩说道:“你也跳啊。”我只是笑着摇摇头。
这时刘悦也边跳着黑走马,边向我舞来。
我招手,他俩便凑过来了。然后我伸出左右手拥抱住他们,然后淡淡地说着:“我们三个永远永远也不分离,别说是哈萨克。艾多斯,我跟你说,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你说你是非洲人,我就跟你是非洲人。你说你是王八,我就跟你做鳖。”
刘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们也都笑了起来。我想或许是因为这话太可笑了吧。但我想世上可能有更多道理比这还可笑,只是没人为它去笑。
刘悦和艾多斯让我开车送他们回家。车上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三个。突然刘悦那张有些像小狐狸的脸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她靠上艾多斯的肩头,撒娇着说道:“我知道你今天穿高级西装,一定没有带的。‘脱布和’呢?你把骨头带在身上了吗?”艾多斯刚开始还慌了一下,随后平静地答道:“你输了,我带着呢啊。”刘悦娇笑着说:“我可不信,你拿出来。”
艾多斯的手没有伸向自己的裤兜,而是搁在了刘悦的胸前。他把手放在刘悦那颗跳动的心脏上面,说道:“我的骨头在这里。”
在车上,我又听到他们讲述过去在草原上的故事。有一天,刘悦发现艾多斯夜里独自走到了教室里,她便候在门口。等刘悦进教室时,她看到了一副令她震撼、永远难忘的画面。一行行哈萨克语字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整个黑板。歪歪斜斜布满黑板的只有这么一个句子:“men hazahpen.”(我是哈萨克人。)刘悦当时就哭了。那个时候,艾多斯太敏感了,人家说他手上没劲,他都以为别人在嘲笑他不是哈萨克人了……第二天,艾多斯一大早过去把黑板上的字擦去了,他不想让学生们看见。刘悦说,如果不是那个时刻,她今天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
这让我想到一首哈萨克歌曲,歌里是这么唱的:“猎人啊,因为捕鸟,才到湖边;爱人啊,我来此地,却是为你。”是啊,如果艾多斯没把歪斜的孩子气的字体写满黑板,刘悦或许不会一直坚持下去。有心为别人做的好,有时反而不是那么令人感动;倒是这种无意间的坚持真正值得爱。刘悦告诉艾多斯,他对哈萨克就是一种无意间的爱和坚持,这种感情反而是最珍贵的。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不由得热血沸腾,我也由衷感谢造物主造就的这个伟大世界。谢谢主,这不是一个“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的世界。人们所谓的感情,是感情的羁绊。
艾多斯和刘悦抱在一起,坐在新婚的床上。不知为何,刘悦感到艾多斯还是有种淡淡的失落和悲伤,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该说什么。她的眸子也是如星光一样,盯着艾多斯看。
她焦急而疑虑地观察着艾多斯的眼睛,过了半天才问道:“怎么了?”
艾多斯笑着说道:“没什么,我刚在构想我们明天的幸福生活,那太美了。”
说完,他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刘悦是女人,女人很容易能判断出这么不自然的一个解释是假话。但此时她却没有判断出来。她只是在最甜蜜地笑着。
世界上每一份幸福的背后,都有着一份淡淡的感伤。
当你真的和真心所爱的人在一起的刹那,才会明白什么叫作孤独。
而也只有那些真正明白孤独的人,才能明白:其实孤独没什么。
因为一切都是刹那,而一切又都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