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述这个故事时我沉吟良久。它并不为了说明什么,它只是最单纯的故事……
艾多斯喜欢上刘悦的时候,还是个中学生。从一个标准的角度上,这叫作早恋;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来,哈萨克人喜欢汉族人,也并不会得到太多祝福。
从哪个角度上来讲,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艾多斯真的很爱她。
刘悦和艾多斯的恋爱,着实没有多少可以书写。他们在同一所高中,每天上下学一起走,说的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他们说些无用的理想,无用的悲伤,无用的感慨,无用的聪明,像每个那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们自以为是地幻想着那从万花筒中望到的未来。
其实,就算现在想来,都始终没遇到比那更爱情的,因为没有比那更普通的了。
唯一有些不同的就是艾多斯的哈萨克身份,这个身份赐给了艾多斯很多美好的礼物。我说的绝对不是高考的少数民族加分。艾多斯流淌着哈萨克的血液,所以热情澎湃,他很激昂也很热爱生活。哈萨克人总要祝福对方走ahjol(纯粹而美好的道路)。这不仅是祝愿而且是勉励。这个时代多少有着随波逐流的性质,是哈萨克的观念,让艾多斯更好地看到了方向。
但哈萨克的身份,却给他和刘悦的未来蒙上阴影。艾多斯总会在二人聊得特别开心的时候感到焦躁。他清楚他们所谓的恋爱关系虽然已经三年,但未来却依然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困难。刘悦问他为什么不勇敢点,两个人一起努力,超越所谓的阻碍。艾多斯却只是默不作声。
艾多斯叫刘悦姐姐。其实刘悦只大他几个月,但刘悦却经常很像姐姐一般地教育鼓励着他。她经常笑着侧头对艾多斯说:“生活中的烦恼,不过都是纸老虎。”
艾多斯告诉刘悦:“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我,不让我找汉族人。他们将来会为我挑一位得体的哈萨克老婆的。”
语气的腔调是一路向下的,后来突然声音猛地突兀地高耸起来:“可我只愿意和我爱的人一起。”
刘悦静静凝视着他,好几秒后,缓缓说道:“艾多斯,你不要这么说。你不要这么紧张。”
艾多斯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很爱我的民族,但我也很爱你……可有时就是,在同一片大地上生活的人们,生活在不同的道德观里。”
刘悦只能苦笑着点下头。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总凭着意气说话。艾多斯万没有想到从那时起,刘悦便决定要离开他了。艾多斯那时还不知道,爱情中所有的压力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承担的。
刘悦始终没有什么异常,直到高考结束之后,刘悦有天郑重地约艾多斯出去见面……
高考结束的艾多斯开心得像个孩子,兴奋地说着这,说着那。刘悦也如往常一样,笑着看他,不大多说。隔了会儿,刘悦笑着问道:“‘脱布和’带着呢吗?”
艾多斯笑着说:“带着呢。你算正式问了吗?不要后悔啊。”
刘悦说道:“才不算呢。我要等你和我都老到不行的时候再问你……”
“脱布和”是哈萨克的一种游戏。“脱布和”看起来只是块普通的骨头,但哈萨克人给予了它某种特殊的意义。“脱布和”是两个人玩的,一个人藏,一个人问。当两个人碰面的时候,只要问的一方问道“脱布和在哪里?”那么藏的那方就必须把这块骨头拿出来,如果拿不出来就算输。问的一方,只能问一次。当藏的一方没有拿出来的时候,就要请客或者答应问的一方的小要求。而当这个请求完成后,这个游戏就算结束了。所以刘悦才很郑重,每次都随口瞎提,但绝不正式地询问。
这其实是非常哈萨克的游戏,艾多斯很喜欢用这种哈萨克的方式和刘悦交流。
然而就在这时,刘悦忽然平静地说出要分手的话。这让本来沉浸在平静的美好中的艾多斯措手不及。刘悦的平静让一切显得更严肃,也更宛如在梦境。
刘悦告诉艾多斯,她从小到大想要的就是简单。艾多斯是个简单的人,所以她才会爱他。如果和他的这段感情,还有可能令别人伤心,或者还需要很麻烦的抗争才能实现,那么……
她告诉艾多斯,她觉得和艾多斯在一起的感情十分幸福,她对这段感情有着某种特殊的骄傲。她觉得自己喜欢艾多斯,和艾多斯在一起这是最自然的事情。如果这段感情需要别人的理解、许可、肯定或批准,她觉得这段感情本身就是受了极大的伤害和侮辱。她宁愿选择不要一个被别人成全来的幸福和爱情,因为一切人,特别是陌生人本无权评定他们的爱。
这个逻辑似乎看起来很难懂,因为它太骄傲太美好。
艾多斯的泪水“哗”地就流下来了。他握住刘悦的手,说道:“刘悦,你不要离开我。我求你了。你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我都听你的。”
刘悦的脸上带着忧伤的笑容:“哪里是你不好。反倒是因为你太好。我们的感情,我们最清楚。我们明白它是多么美好纯粹。我想——有一天,要以这种美好而纯粹的感情去触碰这世界所谓的道德,还有那些笼罩的压力,是对这段感情的破坏和伤害。越是美好的感情,越是脆弱,我们没有办法的。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我们努力争取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生活赐予我们的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寻找的。”
艾多斯还是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他接着说道:“对不起。肯定是我不好,肯定是我特别特别差。肯定都是我的错。”
刘悦有些生气地制止住他,说道:“不要瞎说。你是个非常好的男孩子。你要有骄傲。男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有骄傲。下次要再有女孩子说要离开你的时刻,你不要求她挽留她,也不要在她的面前哭泣。你要将最美好的祝福送给她。”
艾多斯仿佛在一场梦中。当他还没从梦中清醒时,刘悦已经把账结了。
两个人走在街上,刘悦像大姐姐一样地教育着艾多斯:“不要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结局不好,也不要管这个叫什么所谓的愚蠢的失恋。这都是这世界上那些庸人的视角和看法。我爱你,是因为你看世界拥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你的心是全天下最纯净的。青春就是这样一段故事,它不以结果来论英雄。在任何牵手情侣面前,我们都不该有任何的惭愧和伤叹。今天后,就算我们再也不见,我们也定不会相忘,感情也不会损减半分。艾多斯,我们经历的这叫作羁绊。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你对我好,我对你好,那根本不叫感情,甚至不是关系,那并不美好!人和人之间最美好的是什么呢?艾多斯,你听我说。人和人之间最美的就是羁绊。因为人们所谓的关系,不过是羁绊罢了。”
现在当我回头写这段话时,都很难相信这么深刻的一段话是出于17岁的少女之口。
刘悦接着说道:“你也永远不要觉得自己和民族怎么怎么……我跟你说,我爱你,所以我也爱哈萨克这个民族。我知道你有过很苦闷的时候,但我想说,你关于哈萨克的那些苦闷都不是苦闷,而是感情。你们拥有的是羁绊,世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羁绊。我相信有些成天在哈萨克人中生活的人都不如你和哈萨克的感情深。他们只不过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而已,而你和哈萨克拥有真正的羁绊。你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你甚至有可能创造奇迹。听我的话,你一定要爱他们。因为假如你不去爱他们,遥远的未来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我其实是一直爱着他们的。这就是羁绊。羁绊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因为你是哈萨克,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知道,这个原因实是虚妄。但天底下的恋人约莫都会因为某些事情而无法在一起的,这却是事实中的事实。在这个世界里,全天下的原因都是扯淡,是虚妄。只有分离却是事实中的事实。你不是老给我讲哈萨克的长诗里的故事吗?他们都是哈萨克人啊,但也不还是不能在一起吗?老天总能够给人们找到分离的理由。但你要记住一点,艾多斯,你一定要记住这点,永远记住:让恋人分离的理由就算再充分,你也要明白,那些理由是虚假的。没有理由和原因能够强大到可以被允许让相爱的人分离。人们的分离只是因为分离。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切都是变化的,在世界上的都不值得人们去捍卫,除了感情,除了爱!”
就要把刘悦送到地铁站里了。艾多斯还是再次说起来:“难道我们真的没法在一起吗?”
刘悦叹了口气,说道:“估计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是做不到的。”
艾多斯说:“那在哪里?”
刘悦说:“在某个我们可以每天上下学一起走,这样走一辈子的世界里;在一个更简单的世界,没有人反对阻止我们的世界里。在我们的回忆里,我们是简单美好地在一起。而且这份美好,不只是回忆。怎么说呢?我相信真的就有那么一个世界,它在我们心底深处的一个空间内。我们以后就在那么一个美好的和现实不交叉的非唯物主义的世界里生存……在那里,我永远是17岁,我们每天都一起在上下学……”
艾多斯想了想,然后喊道:“我知道了,我可以写诗歌、写小说。我要把你的美好,甚至把今天你对我说的一切都写进我的小说。我要把你的形象封印在我的小说和诗歌里。”
在这一刹那,艾多斯竟开心起来。他对刘悦说:“有一天,我要写出部极好的小说。将来人们问我:‘为什么你能写得那么好?’我就骄傲地告诉他们:‘别人当然写不出那么好的文字,因为你们没爱过那么好的女孩。’”
刘悦“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她轻轻摸了摸艾多斯的头,说道:“答应我,永远不要去干这么愚蠢的事情。呵呵。还有,将来你一定会有特别特别美好的,比我还要美好100倍的哈萨克女孩子做你的老婆的。到时候,你一定要对她好,一定也要好好爱她。我不在了,但要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自己,对待你的生活和世界。去爱这个世界,好吗?”
艾多斯忽然摆手,示意刘悦不要再说。未来太近了,人就是这么一种度日如年,度年如日的生命。未来太近,老婆近得令人感到窒息;再过个刹那,两人便会一起老去。倒是此时这艰难而又自然的离别,长得无法计算。因为人不是活在时间中,人是活在时间和感情的双维度空间中。人类最愚蠢的行为莫过于在这样非理性的世界里,追寻什么真理。
是啊,真理。艾多斯有着某种奇怪的看法,他认为:真理不会栖息在语言,如果存在只会在歌曲中。
地铁站里满是人,他不管不顾,高昂地唱起了一首哈萨克歌,歌声缓慢而洪亮。地铁站显示着下列列车到站时间,还显示着下下列列车到站的时间,却绝对不会指点他们的爱情。
艾多斯那副认真而可怜的样子,像极了困在金属骨架中消瘦却依然骄傲的雄鹰。
他的声音底气特别足,那声音是从心底来的。
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多么美你的双眸啊,眸黑醉人啊
你就像天鹅翱翔,在我心间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我本想陪在你身旁,日夜不离分
就怕那恶语中伤,离间你我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骆驼累倒在路上,不堪重负啊
离去后这片故土,将会荒芜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年少时你我共玩耍,逍遥天地间
离别后满腔悲喜,应与谁共
请你痴迷在我的歌声中
刘悦知道这首歌,也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她甚至也会唱。艾多斯自己翻译了这首歌,并教会了她唱。但刘悦没想到最后一遍听人唱起,竟是在离别的时分。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滚动。
这时,地铁呼啸而来。
刘悦依然带着甜蜜的笑容,钻进了地铁。
刘悦没有回头。生活并没有给这对儿情侣太多的选择。
艾多斯像傻子一般,趴在玻璃防护门外面看着,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脱布和”。
其实这个世界就像一块骨头。
其实这世界每一段感情都像是一块骨头。
其实这世界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离别,每一次亲吻,每一个拥抱,每一次欢笑,每一次哭泣都是一块骨头。
只是总有一些骨头,我们给予了它一些特殊的寄托和期望……我们管它们叫作“脱布和”。
生命在骨头里,我们都最真实地为“脱布和”而活着。
地铁里,刘悦忽然很想哭泣。不是一般的哭泣,是号啕大哭,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哭法。但在地铁车厢里,刘悦知道她无法那样哭泣。于是她干脆选择不掉一滴泪水。
这是一种不大容易被理解的城市里的规则。
有些悲伤扎根于命运,还有些悲剧却是就算剥离命运而依然存在的。
相比之下,分手确实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它无非是——
艾多斯始终藏着那骨头,却再也不会有心爱的人再去问他。
以后,会有人为他的小说欢呼,会有人称赞他的善良或者品行,会有人爱上他的金钱,甚至会有小姑娘死心塌地爱上他的懦弱,向他恳求一段爱情。
但再也不会有人问他是否把骨头藏好……
艾多斯始终觉得爱情虚妄。
那种“脱布和”的感情比爱情本身更接近爱情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