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立凡怀着艾多斯的孩子,唱着艾多斯给她写的那首《Bolsangxe ange humar-ay》(请痴迷在我的歌声中)。她在匈奴各部落十分有名,因为她曾在战场上,试图翻找亲手为艾多斯做的战袍。有匈奴人说她是匈奴母亲,有人说因为舒立凡精神,我大匈奴才不会死。舒立凡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游牧民族是种浸透在传说,渲染式的民族。真相是舒立凡的好友问她,既然找到男人的尸体,还在找什么。舒立凡淡淡回应道:“我想看看给他做的衣服在不在,穿着衣服下葬更体面些。”嗯……事实就是如此。但最后事件传回到舒立凡耳中,她在当时歇斯底里地大喊了,她为情郎的衣服被夺走而怒吼!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她不怎么恨敌人,因为只要打仗就是会死的,怪就只能怪他们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
开始时,舒立凡凭着她少女特有的认真向所有人解释:“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人死时,该体面一点。”可没有人管她,大家对她的辩解极为愤怒。那些没有见过她的人指着她的鼻子怒吼道:“你就是说了!你就是那样喊了!你就是喊了!”
于是,舒立凡便也按照众人的版本说了……并且她也相信当时她真是哭喊过了。记忆在时间中变幻着,传说渐渐渲染了历史。
话说某个午夜,月亮很圆,整个部落的寡妇都在哭泣。舒立凡已经忘记过去的情郎了,但她觉得不哭泣未免有些不大好,于是也大声哭了起来,呼应着她们。她伤心的不是过去,而是如何能够将没有父亲的孩子抚养长大。
她厌倦了寡妇们的哭声,于是也带婴孩来到一片河边。草原上河很多,多是没有姓名的。当那个小生命吸吮她的乳房时,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舒立凡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她做了一件事情。我认为是照耀历史的。她把衣服脱光了,孤零零地站在无人的河水旁。大家都离得很远,没人会看到她。她在河里看见自己的裸体,胴体依然年轻。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在月下赤裸着,忽然她飞旋着,跳起胡旋舞。一边喘着气,她一边唱道:“飞舞长裙绣满花,故土在千里外。只有眼前恍呈现,心上人的面容啊!”她忽然笑了,可唱着唱着又哭了。
她抱起孩子。她把婴孩紧紧靠在胸口,喃喃说道:“你将来可要成为一个大英雄啊,不要在战场上战死。不要像你的父亲那样。”
停!故事可以停下来了。可怜的舒立凡不知道啊!她以为英雄就不会在战场死去了。就是这一念,这个错误的念头编织成了草原千年的历史。所以我常说“一念长于一生”。
同样的故事,不同的讲述;同样的人物,不同的态度。这就是我所谓的迷宫。
艾多斯动笔写小说时,正是和刘悦结婚后的蜜月……所有情侣都很在乎这个时间,刘悦几次央求艾多斯停止创作。但艾多斯却不愿意,他说想让小说在一个很有意义的时间开始。刘悦也就随他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艾多斯忽然说起那件金缕衣:“刘悦,你知道那个金缕衣的故事吗?”
刘悦:“不知道啊。”
艾多斯说:“当时斯基泰和波斯发生了战争。舒立凡是斯基泰人的战士,但她却邂逅了波斯的士兵艾多斯,并和他产生了爱情。他们相约要在大战之时一起逃脱本方阵营,逃到个没人的地方过二人幸福的生活。当时斯基泰有个奇怪的规定:所有要结婚的女性,必须割下一个敌人的头颅。舒立凡虽然都要离开部落了,但传统习俗的力量还是太大。她不觉得离开部落有什么可耻的,但她觉得没杀死波斯人就结婚,太不成体统了。之前她总是心软,不爱杀人,但今夜,当她来到波斯营寨的森林时,她看到了一个波斯逃兵。她冲上去毫无怜悯地砍下了那个波斯人的头颅。这一刀她砍得毫不犹豫,反而很甜蜜,因为她觉得那是为了爱情。头颅的热血洒在手上,只让舒立凡感到温暖。舒立凡跑出中亚西部浓密的森林之时,太阳从东方升起。舒立凡低头望向头颅,却发现那颗头颅竟然是艾多斯的。舒立凡吓得从马上跌下来了,并痛苦而挣扎着尖叫起来。定是艾多斯发现了逃脱机会,提前来找舒立凡了。艾多斯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埋伏在森林中,脸上还全是甜蜜的表情,估计临死之前还在想着舒立凡。舒立凡哭了很久,但没有人会理会她的哭声。哭累了的舒立凡反而平静下来,她用刀在自己秀丽的脸颊上划了两个血印,并喃喃说道:‘我根本没活在世界上,我活在虚假的世界上。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哭泣,除非血和泪一起流下来。’这之后,舒立凡成为了整个斯基泰的英雄,并帮助斯基泰打赢了这场战争。传说她一生砍下了成千的人头,波斯人称她为‘没有感情的舒立凡’。泪必须与血同流的训诫,自此也成为了后世泛中亚游牧民族都遵守信奉的习俗。”
刘悦听完故事非常不高兴,背朝着艾多斯一声不吭。艾多斯哄她半天,她也不回话。刘悦极为愤怒地说道:“不要仗着你自以为是的才学,就这样胡写。”艾多斯委屈地说道:“这是小说啊,而且也许事实就是如此的。”刘悦皱着眉头,认真地说道:“事实是这样的,你也不能这么写啊!你想干什么!想让所有人竖起大拇指说:‘艾多斯,你真能编故事,你真牛X吗?’真正的小说温暖人心,而不是你这样乌七八糟的。”
望着刘悦的愤怒,艾多斯不知该说什么好。无论对错与否,他觉得自己都该听刘悦的。一个人的愤怒难免是有些道理的。于是,今天当我们读小说的第一节时,是读不到后文的。
艾多斯抱着刘悦,像撒娇,又极为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根本不存在。我们根本没有结婚,这一切只是我写出来的。”刘悦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好的蜜月,你一定不让我过痛快是不是?”艾多斯吐了吐舌头,说道:“如果你认真抓细节,会发现一路写来,关于我们的叙述有几处是不太对得上的。凡是编造的故事,难免会在细节有疏漏。这种细节的疏漏和错误更能证明我们或许是不存在的。也许你是我造出来的某个完美的人,就像博尔赫斯的另一部小说《环形废墟》中所写的一般。”
刘悦瞪着他迟疑半天,忽然“哼”了一声,说道:“犯什么神经!睡觉。”艾多斯伸伸舌头,没办法,也只好默默睡去了。
——我停下笔,有些想哭。刘悦是我17岁时的汉族女友,如果我再坚强一些,如果我们没有分手,或许一切都会如我小说中所写的那么美吧。
如今一个人独自在乌鲁木齐住着一间大房子。我不知幸福所在,连痛苦也早已远离了我。
忽然,有敲门声。原来是叶尔兰带着几个女孩朋友来家玩了。从舒立凡一进门,她就深深打动了我的心。舒立凡之所以能够吸引我,不是因为漂亮。这个说法很诡异,却是我心底最真实的写照,我突然想:当这个女孩把妆卸掉后,会是很素雅的面容。
舒立凡穿得像朵红玫瑰。当我碰触到她目光时,她的眸中闪过渴望也会有胆怯,有着湖水般的纯净,仿佛连自己是美的都不知道。
看着这位美丽的哈萨克少女,我忽然想到了刘悦,心里有些疼痛。而当心头真实疼痛起来的刹那,我知道一场新的爱情新的幸福也离我不远了。我之后的口径不一。一会儿说因为舒立凡是城里姑娘才爱的,一会儿说是因为她的民歌。
但事实上,我爱上舒立凡是因为看到她时有种莫名的疼痛。每个无忧的幸福背后,都有一段幸福的忧愁。
——当深夜,艾多斯把这些示意段落拿给一旁还有些费解的刘悦看时,刘悦的双眼闪现着兴奋的光芒。她激动地说道:“你这样写,也太神奇了。简直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写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