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0月31日,万圣节,一个本应跟中国人毫无关系的节日。
艾多斯百无聊赖地住在乌鲁木齐的一家大房子里,基本没有朋友来拜访他,他是个孤独的人。但在这天,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艾多斯开门后,吓得退了好几步。他看见一个戴着米老鼠面具的人。那个人身材圆滚滚的,用极不标准的英语说道:“Trick or treat?”(恶作剧还是招待?万圣节时问的话。)艾多斯盯着对方,半天回不过神儿来,想了很久才明白今天是万圣节。但这个节日又哪里跟中国人来得半分关系呢?有什么可过的?
艾多斯很怀疑地望着那个胖子。米老鼠“哈哈哈”地笑着,然后很严肃地说道:“assalawmagalykim(穆斯林问好的方式),halayseng(过得怎样)?”当在阴暗的楼道邂逅米老鼠,而米老鼠又以标准穆斯林的方式问候……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这时,米老鼠才意识到什么,把面具摘掉。哈哈大笑着说道:“你看我,怎么把面具忘摘了呢?看你吓的,艾多斯,halayseng?”
艾多斯僵在那里。摘掉面具的那个大男孩,长得极像功夫熊猫,却肯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艾多斯很有礼貌地问道:“我认识你吗?”那个男孩吃惊地回答道:“是我啊,叶尔兰。”艾多斯还在怀疑之时,他已进了家。他大大咧咧地说:艾多斯,我借你的浴室洗下澡,然后我们去KTV唱歌,她们等着呢。”艾多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失忆了。
叶尔兰一边去浴室,一边说道:“你可不知道,我们十分想念你呢。听说你都是化学方面的博士了,太了不起了。我们人人都面上有光,以你为骄傲呢。”
艾多斯一边在卧室选择合适的衣服,一边琢磨着这是不是有些过于疯狂了——和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晚上出去唱KTV?
无论怎样,艾多斯还是去了。一进KTV的门,大家都站了起来。一个女孩子小心地问道:“是艾多斯吗?”艾多斯像呆子一样点了点头。女孩子们一下子唧唧喳喳起来。艾多斯不知她们在议论什么,艾多斯也从未见过她们。
大家都不断感慨着。艾多斯的到来让大家又伤感又欣喜。
正在艾多斯愣神时,一个女孩子忽然哭了起来。艾多斯胆怯地望着那陌生的面孔。那个女孩子应该比他大两三岁左右,正在青春最后的尾巴。她忽然一把抱住艾多斯,泪水不停地从她眼眶往下流。她痴痴地说道:“你去哪里了啊?你到底去哪里了啊?怎么这时候才来?”
这让艾多斯怎么回应呢?艾多斯像呆子一般地说道:“叶尔兰洗澡来着,然后我们就来晚了。”整个包厢里的人们笑得都不成样了。叶尔兰大声喊道:“你看这个呆子,他说是因为我洗澡了,所以他现在才来。”周围一个男孩也笑着说道:“这个bayhus(可怜虫)还没认出我们呢。”那抱着艾多斯的女孩子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激动了。她平静了下,整理着艾多斯没翻好的领子,然后说道:“他在北京那么多年,还会记得我们吗?”艾多斯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当女孩子为他整领子时,他忽然十分想哭。他一直都想有个姐姐,他妈妈生他的时候,曾说他99%是个女孩,但结果是个男孩。艾多斯是独生子,他总幻想自己有个姐姐。而眼前女孩子为他整领子时,就像是亲姐姐一样。
大家一起唱起歌,唱得十分欢乐。但可悲的地方莫过于艾多斯还是没想清楚这群人是谁。此时,大家都已经在一起玩了快4个小时。
除叶尔兰外,还有一个极为瘦小的男人。他挤眉弄眼地说道:“我们该不该让艾多斯知道我们是谁呢?”众人没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过了一会儿,大家开始打扑克牌。艾多斯玩了半天终于输牌了,大家笑成一片。打牌带“大冒险”的惩罚措施。所谓“大冒险”是众人说一件事情,输牌的人必须按照要求去做。
那个瘦小的男人说道:“艾多斯,你和她亲下嘴儿吧。”他指着艾多斯进门时抱住他的女孩子。艾多斯一下子慌张起来,手里的牌都掉到地上了。因为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叶尔兰笑着说道:“这傻孩子,不会真去亲了吧?哈哈。”
旁边一个女孩子也感叹着说道:“真是伤心啊,完全记不得我们了。这样都没想起来。”
艾多斯皱着眉头,望着周围人。他仔细凝视着那个女孩子,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艾多斯“蹭”地站起身来,大喊道:“是舒立凡!是姐姐!”
众人微笑。艾多斯接着说道:“天啊!我们快二十年没有见了。”舒立凡叹了口气,点点头,勉强笑了下。艾多斯感觉泪水就要往上涌了。叶尔兰说道:“就是你舒立凡姐姐,听说你现在非常出息了,一定要见见她过去的弟弟。”
艾多斯冲过去抱住了舒立凡,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姐,姐,姐姐……”他喊着。舒立凡也哭了,好多人都哭了。快二十年前,艾多斯曾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玩“电报取消”,一起打牌,输了后他亲了舒立凡。严格说来,那是两人这一生的初吻。多少个下午,艾多斯站着为舒立凡撑皮筋,舒立凡给他买饮料和冰棍。那个时候,乌鲁木齐的太阳永不落。多少往事,多少回忆,被尘封了多年。此时看来却依旧那么清晰。曾经大家一起在夜晚讲着那一点也不吓人的鬼故事,曾经艾多斯天天腻在舒立凡身边,“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艾多斯在阳台从操场的人海中找到姐姐在哪里……
舒立凡抱住他,笑着说:“最后那天该我抓人了。结果你就没了。我们找你,一直找到夜都深了。我们可害怕了,还说把你弄丢了。我还想你躲姐姐,怎么躲得那么深,怎么都找不到。后来到你爷爷奶奶家问,爷爷奶奶说你已经回北京了。”
舒立凡接着说道:“唉,你怎么会躲姐姐躲那么远去了。玩个电报取消而已嘛,只是游戏,你居然躲到北京去了。而且一躲二十年。直到现在,我才又见到你。”
艾多斯像个孩子说道:“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舒立凡破涕为笑,说道:“那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开玩笑goi。你在北京,过得好就好了。现在你有出息了,我们都为你高兴。我们这些在乌鲁木齐瞎玩的,最后都比不了你。”
艾多斯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但他没开口说什么。
在“大冒险与真心话”的游戏中,艾多斯进一步自愿半自愿地诉说了他的生活。他说自从离开他们后,他就觉得哈萨克离他很远。他给众人讲自己曾在车窗里看见奔驰的黑马。他说他去新疆的县城工作,爱上了个姑娘。但她最后拒绝了他的求婚,离开他了。
不知这些经历是平常还是奇特。但此时,业已时隔多年,很多昔日之事,昔日之感情在艾多斯的叙说中都业已变化了,掺杂着讲述者的心情。众人因为并未亲身陪伴艾多斯度过那段日子,也只能听着,做出关切的表情。
叶尔兰拍着艾多斯的肩说道:“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永远支持你。”
望着众人的微笑,艾多斯觉得好温暖。艾多斯没有想到在遥远的乌鲁木齐,竟然有那么一批已经淡忘的朋友,一直在默默支持着他。艾多斯忽然想:或许我的民族也是这个样子。
他一直觉得哈萨克遥远,是不可触碰的。但或许哈萨克人只是在某个角落默默地爱着他。就像他的姐姐。
或许当有天他找到哈萨克,并与之真正相对的刹那,哈萨克会泪流满面,抱住他,半带埋怨满是温情地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来看我?你到底去哪里了?”
聚会总是短暂。叶尔兰说:“我们都已经离开过去的那个院子了,但差不多每年都会搞个聚会。今年正好听说你也在乌鲁木齐,把你也叫上了。以后要跟我们保持联系啊。”艾多斯点着头,望着舒立凡姐姐。他忽然觉得有太多的话该对舒立凡姐姐说,但因为他消失了太久,所以这一切就莫名其妙地变得无关紧要了。
在回家的路上,艾多斯看着三三两两戴着面具在街头嘻嘻哈哈的人。虽然没有多少人,但艾多斯之前从未想过在乌鲁木齐会有人过这个节日呢。昏暗的路灯下,几个僵尸、吸血鬼在聊天。走近,又能听到浓重的乌鲁木齐口音。那几个带着假面的人正特别认真地争执着什么事情。艾多斯忽然有些悲伤。
就在今夜,他看到了舒立凡姐姐。他忽然想: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讨厌我,或许所有人都是爱我的,或许我本就不差,或许我本就是哈萨克人呢,不需要别人的许可和承认。
他忽然觉得生活中是有很多哈萨克人爱他的,他是幸福的。但却不知为什么,他像戴着假面一样,假装没有人爱他。他其实是幸福的,却假装不幸福地过着日子。
人的一生,就是场假面的狂欢吧。
多半是艾多斯曾有那么亲近的哈萨克小朋友,而后来他却再也没遇到那样亲近的朋友的缘故,故而他产生了奇异的关于哈萨克人都不喜欢他了的想法。人是种无能的生物,自我保护的途径无非编造痛苦。
第二天,他和叶尔兰又回到了曾经的院子。院子居然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玩电报取消的孩子了。一群孩子围着一个PSP,大声嚷着艾多斯和叶尔兰都听不懂的话。
叶尔兰带艾多斯看玩“电报取消”时“蒙眼”处的木门。那些刻痕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位置比记忆中要低。一切还是老样子。艾多斯忽然特别感慨地对叶尔兰说:“其实我本该是捉人的人。但我这二十年却像傻子一样躲了起来,等待着人来抓我。”叶尔兰没有听懂。
叶尔兰也对艾多斯说了一个很玄的事。叶尔兰问艾多斯觉得什么东西是最纯洁的。艾多斯想了想说是雪。叶尔兰极为正色地对艾多斯说道:“不,雪不是最纯洁的。对于哈萨克人来讲,对于穆斯林来说,要明白你生命中最纯洁的东西不仅如雪更是光,人要像光一样纯洁。雪之圣洁不可与光相提并论。”艾多斯点点头,但他也没想透为何叶尔兰会突然说起这个。
过了两天,叶尔兰带了几个女孩到艾多斯家中,其中有个陌生的女孩叫舒立凡。她和艾多斯一见钟情。舒立凡很会唱民歌。时隔17年,艾多斯又与一帮哈萨克朋友们玩起了电报取消。当躲藏的时刻,艾多斯带她到了屋顶,并对舒立凡倾诉了爱意。
故事就是这样。
舒立凡从小喜欢高跟鞋,喜欢哈萨克民歌,总说:“无论丈夫走到哪里,我都会陪他到哪里。”之后,舒立凡也喜欢上了鸟巢的晚上,喜欢了老公做的“黑芝麻酸奶”,喜欢了老公烧的茶,更喜欢老公莫名其妙的小说……
她还会喜欢更多……
新婚的深夜,舒立凡已经合上眼帘。艾多斯还睁着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的小姐姐,那个已经朦胧了的舒立凡。
回想那并不漫长的已度之生,方彻悟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电报,更何来的什么取消呢?
可惜明白这个道理就长大了。
却也不知人是因为长大才明白了道理,还是因为明白道理才长大的。
艾多斯睡不着,专门去鞋柜旁,捧起了舒立凡的高跟鞋。他衷心感谢着高跟鞋那么多年陪伴在他妻子的身畔。或许自己这些年的孤独恰是由于自己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类似高跟鞋的东西。或许是面对忧郁,自己既没有躲藏的意志,也没有取消的可能……所以才被抓住。
舒立凡那漂亮的高跟鞋,在鞋柜里静静躺着。它又盛了舒立凡多少无足轻重的小秘密呢?人活于世,总有些感受会关在心上的。应该是错过了太多的盛情与美意了吧,很多灿烂的往事连同心情,难免被放进某个静静的柜子,如同这双高跟鞋一样,带着约莫的骄傲。比如他的小姐姐舒立凡,比如无数模糊了的童年游戏……
艾多斯在椅子上默默呆坐着。当他回忆这些年发生的故事时,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舒立凡醒了,她睡眼蒙眬地问自己新婚的丈夫为什么不睡。
艾多斯笑着说道:
“没什么,你高跟鞋刚刚好像说话了,我起身去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