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艾多斯被拒绝了。艾多斯拿着话筒,沉思良久,然后对着话筒吼道:“舒立凡,你知道吗,我没你不行!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只有和你一起唱民歌时,我才找到了我的哈萨克。”
舒立凡犹豫半天,一阵淡淡的声音:“好吧,我答应你。我们结婚吧!”
艾多斯的口头禅就是:“不要认真,认真你就输了。”
但这次艾多斯认真了。他发现在城里没想清楚这么一件问题:在这片城市的人大多数一辈子都没有赢过,一辈子也没有输过,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只有这种生活才是彻彻底底的失败呢。
如果您是个比较清醒的读者会意识到,下文所述皆非事实。我们正陷在艾多斯的小说世界。艾多斯毕业后便去了新疆的一个小县城支教,在那里,他认识了他的舒立凡。他和舒立凡一见钟情。
艾多斯向舒立凡求婚了,但舒立凡说她要先回J市考虑考虑。可谁想当舒立凡回到J市后竟然先收到另外一个男孩的表白。要说那个男孩啊,他其实就是……
算了,艾多斯多半是不大愿意我透露的,还是先好好看他自己的小说篇章吧。
艾多斯听说舒立凡答应和他结婚后,浑身战栗。真正的幸福来临时,是没有感受的。他只想大喊大叫,却一声也说不出来。他在话筒里的沉默倒吓到了舒立凡。舒立凡小心翼翼地问候他,艾多斯“嗯”了一声,然后问舒立凡愿不愿意跟随他来北京生活。
舒立凡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你去哪里。”
于是便有了一张单薄而沉重的飞机票,在波音或者空中客车的大飞机里,某个靠窗的平凡的座位上坐着舒立凡。她将要是某人的妻子了,似乎生活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但却似乎又依然如初。舒立凡还是拥挤在人群中,排着队从安检口走着。
面对改变自身来讲,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算得上真正的改变。
改变的是当她穿出陌生的机场出口时,一个略胖的激动的身影,向她扑来。艾多斯在北京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一把抱起舒立凡,转了个圈,亲了她两口。那一刻,舒立凡只觉得一片空白。她和艾多斯认识也不久,完全说不上熟悉。但就这样舒立凡竟然就要做艾多斯的妻子了……舒立凡被艾多斯放下来,才腼腆如孩子般笑笑,照着惯常电视剧或小说里的描写,说“讨厌”。满脸红晕。
周围的人都望着她,但目光也就只一瞬而已。大家会心地笑笑,善良的人心中会浮现一片祝福:多好,幸福的恋人。仅此而已。人的苦困就在于总分不清生活的真实是在一刹还是那一刹之外的时间。比如结婚到底是两个人牵手穿盛装牵手的刹那,还是那之后的羁绊……
舒立凡像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小母鹿,望着四处的人群。她觉得很陌生,虽然在乌鲁木齐机场,她也是没有认识人的……但,总之说不清。陌生与否,是个人才可以判断的感情,而非事实。舒立凡凝视未婚夫时,忽然飘出了这样个问题:眼前这个陌生的大男孩,我就要嫁给他,和他过一辈子了吗?
艾多斯提着包裹,问这问那,殷勤得很,弄的舒立凡倒很不好意思了。两个人就要是夫妻了,却还总有种陌生。
而其实艾多斯什么都没有想。舒立凡来到他家中,除了兴奋和激动外,似乎少了份心情。艾多斯非常想要个老婆,一直想要。是的,艾多斯一直以来的心情不能说是孤独或者悲伤,他就是有种想要老婆的思想感情。而此时,我们可以说他不幸福也不高兴,只充斥着有老婆后兴奋而激动的感情。这是最现实的描述。
艾多斯住在鸟巢附近。舒立凡到艾多斯家后,两个人经常一起散步。散步时艾多斯总给她指这指那的,舒立凡有些烦恼,心想:你还真把我当成一个土老帽了,什么都要你讲解吗?
艾多斯痴迷于诉说地坛里的古树,痴迷于诉说圆明园的落日,也痴迷于诉说他的朋友……艾多斯带她去了许多古迹,还带她去了美术馆,去MAO听摇滚音乐会。舒立凡以为这些都是好的,但并非属于自己。它们自美好它们的,而我的孤独是我的——舒立凡如是想。
艾多斯有很多好朋友,而舒立凡一个也没有。艾多斯曾有个女朋友叫刘悦,现在她已经嫁人了。尽管如此,但舒立凡发现,艾多斯是北京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艾多斯和刘悦从小玩大,说到很多事物时总会很有默契。在同一环境长大的孩子,总有着让人嫉妒的默契。舒立凡每回因为和艾多斯没有默契而生闷气。艾多斯总来劝她,然而总是劝不好的。舒立凡每次都责问艾多斯和刘悦什么关系。她本不想问的,那一刹她自己也明白想问的并非这个问题,她想问的是其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呢?舒立凡也说不清,它像是无形的,飘在生活中……抓不到它,只好随便捡着手边一个顺手的问题就问了。
艾多斯的回答极为坦诚。他说过去自己爱过刘悦;如今也爱,不过是哥哥对妹妹的爱。舒立凡知道艾多斯说的是实话,可艾多斯那种坦诚的态度,更让她不开心。
说实话,舒立凡曾对艾多斯有些动情,但实质没有太真挚的爱。倒是在和刘悦的比较中,屡屡处于下风,让她有些恼怒起来。这恼怒,反使舒立凡对艾多斯渐渐认真地爱了起来。
爱情是虚妄而荒谬的,爱情是稍纵即逝的,爱情是一时的感觉,是一世的承诺。
这算是真爱吗?真爱是从一种不能输的执拗劲儿中衍生出来的?艾多斯对这一无所知,他沉浸在有媳妇儿了的幸福中。艾多斯自觉大功告成,却没想到路其实刚刚开始。
再说舒立凡……我猜她想,但没好对艾多斯说出口的话是:孤独。
她什么也不想问,她只是孤独了。
无处孤独的人,只好爱了。却因为爱,而更加地无处孤独……
回到小说。舒立凡隐有怨气。她在北京的一家外企工作,工资还不错,但经常要加班。好在艾多斯会去单位接她,还会给她送晚饭。但不知为何,舒立凡并不太为此感动,倒以为这本就是艾多斯的义务。
这一日,艾多斯未能来。回家途中,舒立凡一路埋怨着老公没来接她。然艾多斯确是有工作而未能来的,但舒立凡可顾不得那么多。她老莫名地觉得艾多斯是欠她的。欠什么?说不清。
路过一家711超市门口,忽然有一个着黑衣的身影起身向她走来,带着温和柔嫩的嗓音问道:“小姐,我能为你做什么吗?”舒立凡吓得拔腿就跑,一溜小跑地跑回家了。艾多斯看到舒立凡神色匆匆,便问:“怎么了?”舒立凡将来由一一讲述,艾多斯回答道:“那位先生应该是个好人,你多心了。”谁想舒立凡却忽然就哭了起来。艾多斯问她为什么哭,舒立凡说觉得在北京太孤独了,又说在大城市人和人互相都不信任,连人想帮助我,我都会害怕。舒立凡又说着北京怎么怎么不好,艾多斯也就默默听着。艾多斯给舒立凡舀了一碗自己做的酸奶,上面还多加了些黑芝麻。但舒立凡的眼神扫了他一眼,说道:“天天都喝这么个破东西,不喝。”艾多斯只好默默把舒立凡的那碗酸奶也喝掉。
撒着一大把黑芝麻的酸奶,像艾多斯无用的温柔。
艾多斯第二天就将工作辞退了,并说愿意和舒立凡回到乌鲁木齐。舒立凡一下子懵掉了。这一刻,她静下心来思考:北京这个城市并不差。在北京原没有什么人和人不能互相信任的事情,或许只是她有些吃刘悦的醋,或许只是公司加班的天数有些过多了,但她不好说那些,便只好说北京的生活怎么孤独,怎么不好……谁想艾多斯就这样把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辞退了。舒立凡内心焦急得不行,很愧疚,但什么也挽回不了什么了。她心想只好以后死心塌地地爱他了。
“咔”!故事先暂停一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单纯?哪里来的天天为老婆兴奋激动的人?艾多斯会不知道舒立凡心中那个小算盘?舒立凡对艾多斯的爱有几斤几两,他不知道?在北京混那么多年,北京最不缺的就是人。人和人那点儿事儿,门儿清。谁比谁缺啊?他这是以退为进,反将一军。但他这么做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太爱舒立凡了,他不能离开她。舒立凡几乎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哈萨克。
故事继续。艾多斯和舒立凡说想回乌鲁木齐做些哈萨克主题的东西,舒立凡为此很兴奋,她是个极热爱民族的人,她的童年就曾在草原度过。艾多斯想到了个主意:开一家哈萨克主题的奶茶馆。楼上是现代的西式座位,楼下是哈萨克的风格。
舒立凡陶醉在艾多斯的设想中。舒立凡发现她渐渐不刁难男友,也不在男友面前耍脾气了。尽管艾多斯一直都爱舒立凡,但只有当艾多斯做了这重大让步后,舒立凡才恍然发现了艾多斯的爱。发现爱往往比爱之本身还难。
舒立凡和艾多斯兢兢业业,店铺变得红火起来。舒立凡终于觉得自己没有浮在生活的面儿上,而是沉浸其中了。舒立凡和艾多斯就在自己的店里给自己办了极为哈萨克式的婚礼。
幸福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态度。当你选择一种态度之后,无论什么降临到你的身上,你都觉得是幸福的。
这故事其实不太温馨。最不温馨的内容莫过于艾多斯有次飞回北京,专门请刘悦出来聚了聚。两人到隆福寺点碗豆汁,加上焦圈。原来恋爱的时候,两个人就常来吃这个。而品到过去味道的艾多斯不由得有些伤感,抱怨起了老婆的种种。
刘悦问艾多斯爱不爱舒立凡,问他和老婆在一起幸福不幸福,艾多斯摇着头说不幸福,还说老婆比刘悦差远了。艾多斯还说舒立凡太骄纵了,害得他必须离开北京。刘悦问他到了乌鲁木齐后怎么样?艾多斯说:“就那样儿吧,开了家哈萨克主题的餐厅。认识了很多哈萨克朋友,这是幸事。舒立凡这孩子挺迷糊的,一直都似乎为了证明什么而活着的。哈萨克主题餐厅是我的主意,如今倒成了她对自己一生莫名的一种证明或注脚了。”
如今大部分小说的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得出结论:看看吧!这就是现实生活,我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
领导不捞钱?多假!这不现实啊!老板不找二奶?缺啊?找了大家才信,才觉得你小说写得真!富二代?那必须得可着劲儿地造钱啊!哪有那么好的男人,还就跑去乌鲁木齐跟你开哈萨克餐馆去了?活**吧!必须起码得有点背叛意味,大家心中一块石头才能落地。心头默语:我还说呢?怎么写那么假。终于符合人性了。
可怕的不是小说之如此。可怕的是只有伴随贪婪与欲念,大家才肯相信,才以之为真。若一个民族以人性之根为虚妄,欲望之源为自然,又能走向何方?又能真正幸福吗?
我始终觉得那些荒野怒啸的苍狼,比在垃圾桶里挑捡食物的流浪狗更接近人性。人性必然是值得我们仰望的,而并非我们所唾弃的。我们每个人如同卡夫卡小说中的甲虫般忙忙碌碌。有些人发现了生的秘密,才始为了人。
我们是为了那些秘密而活的。
我常想,小说有两个神圣的品质:
第一个,它是现实世界的延续。
第二个,它不是现实的世界。
就算我们世界充斥着不堪之徒,也可以让他们远离小说世界。这并非阿Q式的精神胜利。相反,在一个虚幻而又现实的世界里,发现美好、力量和方向才是最有意义的。小说的意义绝对不是点出问题,也不是提出针对问题的解决方案。真正的小说会破灭你的梦,却告诉你:现实也一样美好。
所以,刘悦笑着问艾多斯觉得后悔吗?艾多斯沉吟半天,然后说就凑合这么过吧。这时候,刘悦忽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艾多斯很奇怪地问刘悦笑什么。
刘悦对艾多斯说:“其实你是幸福的人,其实你一直都十分幸福地生活着。只是你不说。”
当然这只是个小说。我原先以为因为艾多斯失去舒立凡,所以构思起这个小说会是极端意淫性质的。我本猜想小说中充斥着舒立凡和艾多斯在一起,如何幸福如何美好,然后故事世界破灭后,艾多斯会搁下笔,然后长叹一口气,说:“唉,那个女人要跟我,我就幸福了。”
当看小说时,我又有些担心这会是个阿Q式的。担心艾多斯在小说中把舒立凡引向恶毒,并说道:“反正和那个女人一起,多半还会为她牺牲自己,过得更不幸福……如今的结果倒是捡了个便宜。”然后从这可怜的安慰中榨取幸福。
没有,我所猜想的这一切都没发生,艾多斯写了这么一部小说。
当刘悦结尾对艾多斯说:“其实你是幸福的,只是你不说。”
到此,我无比温馨。
艾多斯最后成为了一个著名的科学家。他后来遇见了位好姑娘,并与她结婚了。
当艾多斯也浸在婚姻生活若干年后,忽然翻出年少时的蹩脚小说。
他忽然觉得:
“刘悦对艾多斯说:其实你是幸福的人,其实你一直都十分幸福地生活着。只是你不说。”
——这句话,真他妈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