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说《苹果花开》。它只给我们描述了几个刹那,几个画面。姑娘脸白,人们爱她,可后来她还是寂寞了。这个故事简单,但又不简单。因为谁的一生浓缩起来都是这般的故事。我们哈萨克人,为了一场toy(聚会)是什么都能不管不顾的。哈萨克人喜欢toy,为什么?因为草原生活是孤独的,toy是场面性的、可记忆性的事件,它是一个刹那。多年后,我想今天,我记不住我早上是用高露洁还是中华牙膏刷的牙。所以它们虽然发生了,却是虚假的,不重要的。而今天我们几个好友能够在这里一起畅谈,多年后我也不会忘记的。今天的聚会就构成了一个刹那,一个场面,一个可记忆的真实事件。哈萨克人原来没有什么书面历史,都靠史诗和民歌。民歌不记录时间,只记录刹那。事实上,真正的哈萨克人也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时间的存在。当它们形容一件事件的时间,就说哪场toy和哪场toy的中间。我们或许可以说这没什么,但它告诉了我们一种世界观一种时间观:人的一生不是按时间计算的,是按有多少刹那来计算的。经历了越多刹那的人,他活得就越久。如今在城市,每天都是上班下班。然后回家见到老婆、孩子,每天也就那个样子。在你生命中,有多少可称为刹那的时刻呢?没有刹那的人,就没真正活在时间中。哈萨克人认为亲友在侧与爱人相伴的瞬间才是真正值得记住的时刻。所以哈萨克人就喜欢玩闹,喜欢朋友们聚在宴席上。宴席因为相爱的人相聚于斯,便也是神圣的了。这种世界观绝对不是真理,但我觉得在如今的城市中,有太多人没这么想过了。大家坐地铁,奔跑着上地铁,只为少等两分钟。大家太珍重时间了,却不知道要珍惜刹那。”
艾多斯接着说:“说道宴席,就不得不说《哈拉赉里》了,里面唱道:‘疾驰飞奔向山岗,山岗不就在眼前;亲朋欢聚在席间,幸福不就在眼前。’啧啧啧,真乃妙语也!它说无论多远的山岗,只要你骑着马,向那里奔去,都不会远的。眼前的这个Dastarhan(宴),却是无比珍贵的。这里的山岗不是单纯指山,可以把它扩展。什么呢?我们一切的梦想,任何你我试图获得的东西,都是那个高高的山岗。”
他指着店主说:“我瞎说啊,也许你也和我一样,梦想能和自己民族贴近,你后来遇到舒立凡,然后梦想开个店。但当你真正开它了,它虽美好,但不是最美好的。在我看来,在哈萨克看来,最美好的是你在北京焦虑无法成为哈萨克人的那个刹那。当你成为个真正的哈萨克,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你又怎么了?你不过如众人。你所拥有的永远没什么啊。这个店,多美好,这个地段,我出个一百万,它肯定就是我的了。而它就是一百万的价值吗?一百万在北京就是个40平方米的破房子。在您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莫过于您曾经在北京,一句哈语不会说,自觉得跟个傻子的那时刻。在那个时刻,您选择要成为哈萨克人,开这家店。只要想成为哈萨克人,您就是了。当您想要一家店的时刻,店就会涌现的。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难,如果您真是渴望那个梦想的话。一个念头有时比一生还遥远啊。”
他指着那个小伙子,说道:“你的发言,你的名字后面带着括号——哈萨克族,这个事情,也没人会记住它一辈子的。而且这个事情也是自然的。你有今天的发言,所有的美好不在今天,美好是因为你曾经看见骑着黑马在草原飞驰的少年。您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莫过于失落地坐着火车,从工厂出来,因为您不愿意阻止哈萨克人的歌声。结果后来,您的未婚妻也和别人走了。当您那个时候在街头流浪如同丧家犬之时,您在北京的街头泪流满面。相信我,没有那个时刻,没有你今天的成就。
“这不是‘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的逻辑。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最美的时刻,永远是现在。当你拥有这家店的时候,没有人放火,它就是存在的。当你成为国际知名的化学家,如果你不变成弱智,你就永远是。曾经你们梦想的未来,它会紧紧粘在你的身上的。但回头想想,你难道不想回到过去抱一抱那曾经因为哈萨克而焦虑不堪的孩子吗?你难道不觉得曾经因为害怕成为不了哈萨克的孩子可爱吗?但你们再也回不去了啊。无中生有,有中生无。也许今日我们在这里梦想一百万,一部法拉利。但我们如果真为一百万、一部法拉利,拼尽我们生命的力量,获得不了吗?但当我们有法拉利的刹那,我们也就觉得法拉利没啥了。而如果那时候,我们用一百万和法拉利哪怕所有所有的财富去交换,也无法回到那昔日梦想这一切的少年了。那时,你会真切发现法拉利一文不值犹如粪土,美的是一颗梦想法拉利的心。”
所有人都盯着艾多斯看,试图理解他的逻辑。
艾多斯接着说道:“今日,我们就在一个宴席上。或许每个人此时都有自己的梦想,我相信我们大家十多年后都会实现梦想,如果你真的渴望。但是呢,我们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此时怀梦的刹那。所以哈萨克歌在诉说一个逻辑。这个逻辑,是很震撼而又很美好的:最远的日子是今天,而明天不远,反而是最近的。今日,我哈萨克之现状也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不乏酗酒之人,充斥着无能庸俗之鼠辈。但我要告诉大家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哈萨克先祖留下来的。这个理论是全世界最温馨的,它能救赎无数失落的心。那就是明日太近,今日太远。如果今日,你我决心做个有志向有水准的哈萨克人,我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在明日做到,因为明日是近的。而最远的莫过于今天,有多少人用心渴望去成为出色的哈萨克呢?我们不需要想未来哈萨克明天怎样才没有酗酒之徒,我们只要在今日尽自己努力消减一个酗酒之徒。不用担心明天,因为明天太近了,太可知了。只有今日就在足下,是不可知的。
“与此同时,它也告诉我们,珍惜眼下的这个宴席吧。此时此刻,比那些遥远而难以实现的梦想还远。虽然此刻那么平凡。或许也正因那种平凡,才那么遥远吧。我们再看那首歌曲,唱得多么好啊!他告诉姑娘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美好的,当你初见到他们的时刻。在这个世界,你选择不了好的。因为没有人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歌给我们下了个定义。这个定义,当我初始看见时,浑身一麻。它说:所谓的美好,就是那些我们初见到的事物。或许就因为我们不知这个定义,所以才在这场茫茫的生命中活得那么疲惫、可怜。哈萨克的先祖说:美好的事物就是那些你初见到的事物,所以记住再远的梦想也不过是刹那间可以如愿的幻梦。唯有这眼前亲朋在侧的瞬间,才是这虚假世间微薄却真实的欢乐。”
艾多斯高举马奶,众人一起撞杯,发出了一阵清脆的碰杯声。
艾多斯说:“我有句话,想送给各位。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对我们民族有过什么怀疑,当你看见酒鬼、看见那些痴迷夜店无所事事的愚夫时,会担忧我们民族,思考我们民族的去处。我将这句话是送给各位的:如果一个东西,它曾经美好,它现在就是美好的。如果一个东西现在美好,它就会永远美好下去的。因为如果当你聆听,你会发现民歌里我们先祖用清晰却朦胧的声音在呐喊:遥远的不是明天。
“曾经那样的民歌,那样思想发生的刹那不在昨天。美好的事情只要发生了,它就是发生的。它不发生在昨天,只要美好的事情发生,它就发生在永远。”
当宴席结束之时,店主将艾多斯和众人送出门口。哈萨克人结束宴席都恨不得要花一个小时,临走之时大家还要互道珍重道半天,要搂抱祝福良久。
我最热爱哈萨克的莫过于:当两个哈萨克见面时,他们会仿佛认识良久般地问候。而因为他们如同认识彼此般地问候,所以他们真是认识彼此的。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的话。
艾多斯拉着刘悦的手,走在乌鲁木齐寂静的街道。在某个无人的巷口,刘悦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她猛地扑到艾多斯的怀里,艾多斯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刘悦大哭起来。那哭声如同孩子般,在孤独的巷口更显得响亮。
艾多斯吻了下刘悦的脸颊说道:“悦儿,别哭了。到时候警察来了,该以为我这个少数民族群众欺负你这个汉族同志了呢。”
刘悦还是哭着。艾多斯抱紧她,又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刘悦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曾经我们,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能拥抱,才能是情侣。当时我就想要有一天能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就幸福死了。可我们现在已经这样了。甚至不久后,我们就会结婚。”
艾多斯轻拍着她的背,说道:“傻孩子,结婚还不好啊?以后再也不会偷偷摸摸的了。”
刘悦摇摇头,她摇得很使劲,晃动了满头长发。她靠在艾多斯的肩头说:“不,不是的。我忽然才觉得曾经你不敢承认你是我的男友,我们偷偷摸摸一起爱时是那么幸福的啊!我们再也不能偷偷摸摸爱了。”
艾多斯笑着,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儿:“你啊你,这个小脑袋里净想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感受。”
刘悦还是哭着,艾多斯擦着她的泪说道:“乖,咱不哭了,好不好?”
刘悦紧紧抱住他,她低声呜咽道:“多斯哥,你别管我了。我只是想把泪水流在今日。”
艾多斯的身子颤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刘悦的头,吻上了刘悦的唇。
一对儿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情侣,在有些脏兮兮的,充满着某种疲惫感的西域小巷,吻在一起。
不久当他们新婚时,刘悦与艾多斯又怀念起:在乌鲁木齐的深夜,在无名小巷热吻的刹那。
或许,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热爱生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