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立凡心跳个不休。明明是艾多斯追她那么久,明明她是众人心目中的仙女,部落的骄傲,但舒立凡却忽然害怕艾多斯不愿意要他。她倒觉得和艾多斯一起,是她修来的福分。
当舒立凡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和艾多斯拥抱之时,我才感觉可以将故事停笔了。
从故事的开头,我就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她身上有股骄傲,那种骄傲是很哈萨克的。可说不清楚,我总觉得哪里有些欠缺。直到舒立凡和艾多斯拥抱,舒立凡眼中流出幸福的泪水,像一个小女人时,我才在电脑屏幕的另一头松了口气。
这个写生终于像我心目中的哈萨克女人了。
jigittermen jareshan(能与男人们同样较量)这个描述经常被置于哈萨克女孩子身上。如今这个年代,也有很多出色的哈萨克女人。她们能并且也愿意和男孩子较量较量,充满着不服输的性格。
哈萨克对女性极为尊重。女阿肯和男阿肯一样出色。哈萨克也相信女孩在各方面都是和男人一样的,也理应如此。当世界还陷于封建时代,哈萨克人就这样想了。事实上正如前文所述,几千年前,斯基泰人便是男女齐上战场的。就在去年,我曾到哈萨克牧区采访积攒材料。招待我的那户人家,在经济条件只允许送一个孩子上大学的情况下,选择让女儿去。那户主人告诉我:男孩子还可以凭借自己的气力和勇敢闯荡;而一个女人没有文化,又能依靠什么呢?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孩,会是特别失败的母亲,也不会幸福……在草原上,这样选择的人还不算少数。
当然,写到这儿时,我也不由揣度起那些出色的哈萨克女孩。无论多么成功,她们也都渴望着如舒立凡一般的结局吧。我们这些男孩也更该努力,不能让自己民族的女孩失望。
我一边放着《bew ayday》,一边杜撰着关于这民谣的小说。作者的精神力量着实让我惊诧。歌中欢快地唱到:“哟,我去年就过得那么惨了。今年还不如去年呢。”一个人竟不因贫贱而感到羞愧,他竟会以那么欢快的曲调唱着自己的贫穷。在他看来,财富并不一定是黄金。
再次回到故事。艾多斯和舒立凡紧靠在月夜下。
舒立凡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了呢?”
艾多斯握着她的小手,像哄孩子地问道:“对啊,为什么呢?”
舒立凡说:“不知道,我觉得大家身上有让我讨厌的地方。那些富人招摇的时刻,那些穷人看富人失败相庆的刹那,我都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厌烦。他们虽然处境和状态完全不同,但有一种东西是共通的。”
艾多斯抱住舒立凡说:“人们缺少的那种东西,我有。我身上所拥有的那种品质才叫作哈萨克。就算哈萨克人中99%的人都是庸俗不堪的,但因为哈萨克有1%是我这样的,所以我们民族才成为了哈萨克。”
艾多斯的话好狂妄。一个被周围人瞧不起的穷小子,竟敢说他是哈萨克人中的1%,还说自己民族骄傲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这种狂傲的态度,就算如今,您也很容易从哈萨克的青年身上找到。我倒觉得这是份可爱。他们的骄傲和钱财和才学无关。那是一种信仰,只要青年觉得自己走在正道上,他便会无比骄傲。
这正道不仅是意义上的正义与邪恶。这正道还包括相信:自己追求的是真正应该爱的女孩,追逐的事业是真正有益的……无论成就如何,也无论男孩子自身的水准怎样,只要他仰望星辰,发现自己在正道上,他便骄傲。这就是真正的哈萨克人。
有时,我不禁想:或许是因为有了艾多斯这样的男人,才有舒立凡那样的女人的。或许是有舒立凡那样的女人,才有了艾多斯这样的男人。
而他们因为相爱,才有了哈萨克。
作为哈萨克人,我有时很难找出一个点来打动汉族和外国朋友们。说匈奴帝国,外国人会问我是不是那些残暴的侵略者,而且他们距离哈萨克民族的如今也太过遥远了。
于是我想:或许西方的骄傲在于它的科技和经济。
而我们哈萨克的骄傲就在于我们有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我们都要做好男人,好女人。
舒立凡和艾多斯的爱情是段故事,所以会有很多传说。而他们具体在一起的情况就是生活了,之后诸事我无从知晓。舒立凡本以为族人会责怪她跟个穷小子走了。可事实上族人却更加自豪地说着舒立凡的故事了:舒立凡是哈萨克有史以来最棒的女阿肯,多少富豪王公来追求她,都被她谢绝了。有一个穷小子叫艾多斯,找她赛了十次歌,一次也没有赢,但最后舒立凡还是跟着他走了。族人说这段故事时依然带着骄傲。
舒立凡很感激他的族人。或许艾多斯说的那1%的理论有道理吧,但在舒立凡眼中她的民族,无论有着怎样的缺点,哪怕是有着什么所谓的愚昧,在她看来依然是可爱的。
因为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的族人都一直以她为骄傲。
故事到这里,会是一个标准的美好结局,但可惜事实不是故事。
战争发生了。
准噶尔人入侵的时刻,艾多斯随着众人一起参战了。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舒立凡了。
他和舒立凡失散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艾多斯一直活在孤独里。他活在对舒立凡的思念,以及思念的梦里。有一首叫作《花裙飞舞》歌,曾是艾多斯和舒立凡的最爱。如今,艾多斯经常在劳碌了一天的牧活儿后,躺在毡房里独自轻声地唱起这首歌。
花裙飞舞
百无聊赖懒为歌,把你思念
强打精神只为了,等你出现
好似拾得金百两,当我看到
你的花帽闪现在,众人之间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人若有才又何惧,纵情高歌
琴与歌声两相得,忘却忧愁
人生得意须尽欢,歌舞青春
不知明年花开时,能否重逢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歌唱乃是君子艺,能者为之
就像骏马遇陡坡,也能飞驰
就怕油灯亮千日,终会熄灭
人生如花不寻欢,更待何时
丝绒长裙绣满花,多么遥远你的家。跟前时时晃动着,你的身姿美人啊
舒立凡已然消失在了在这茫茫天地间,不知生死。
可她婀娜盈动的舞姿却总晃动在艾多斯的眼前。
在梦里,她们相聚,一起高唱这首歌。
艾多斯总看不清舒立凡的面容,却彷佛能够真切地看清她那飞扬长裙上的花纹。
她戴着一顶花帽,花帽上是一束晃动的羽毛。
就这样轻盈地晃动着,晃动在梦里。
我试图以今人的角度来想象这么一幅图景。我看见了一个精美的八音盒。八音盒的中间,是舒立凡在中间美丽而孤独地不停地转。始终只伴随着《花裙飞舞》这一首歌。
多年之后,艾多斯又梦到这一幕。这时的他已是个老叟了,而梦里的舒立凡依然是十八九岁的模样,盈动着那青春的身体。
艾多斯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滑落在他脸颊。
这世间一切都太清晰了,模糊的只有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