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儿故意喘了口粗气,说:“哎,这领带太紧了,太勒了。”随即接着方才那半句不露痕迹地继续说了下去,“也重得跟扛了几袋子草药似的。”说完还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哎,都说虎父无犬子……”用不悦的语气喊道,“你别蹬被子了,我去打点水给你敷一下,你老实躺着……”起身拎起了脸盆,埋怨说,“还得伺候你……”迈着重步子朝房门走去。李子儒慌张地转身就往楼下跑去,脚下不利索,险些摔了大跟头。
金狐狸已经侧身站到窗前,从拉严的窗帘上掀开了一条小缝,等到看见李子儒走出旅店后,转身对端着脸盆紧张看着自己的老板儿说:“去打水呀,去呀。”老板儿被他这话说得迟钝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把脸盆扔在了洗脸架上,“想得美。”如释重负地躺在了床上,把那会儿的话重新说了一遍,“瞧你这坨儿不大,重得跟一头猪似的。”
金狐狸和老板儿把事情的进展从头捋了一遍,事态一直都是按照最初计划发展的,但有一点让金狐狸和老板儿都不得不倍加小心——李子儒的谨慎和狡猾程度都不容小觑。从毛子在人群中带人骂他卖毒药,他特意在毛子和带头起哄的几个人身上警惕地观察,见他们都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衣裳才稍放心点儿。随即在老百姓都嚷着要砸他药铺时,他却试图以没人见到百合从他药铺抓药为借口推脱责任。当老板儿提到“刘公子”三个字的时候,李子儒突然眼皮一动,又将金狐狸上下细致打量。又在老板儿看似毫无提防的时候,李子儒忽然快速清晰地开口喊了一声:“陈博士!”喊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儿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试探一下老板儿是否是真实身份。再加上方才李子儒告辞后并没有直接下楼,而是躲在了门外偷听老板儿和金狐狸说话。
虽然本来一步步都已经谋划妥当,并且进行得也算顺利,但似乎每走一步都是险棋。按原定计划,金狐狸明天会把钱带走,留下老板儿在上海等候金狐狸回来,在此期间,老板儿应该每天都有脱身的机会。但金狐狸担心这个李子儒会死盯着老板儿不放,临时想到让百合“合理地”再次参与计划。
老板儿对此不太赞同,一来认为自己想从李子儒那儿脱身并不难,二来这节骨眼儿让百合再次参与计划,怕适得其反,万一露出马脚,反倒让李子儒猜疑。
金狐狸回忆起的一个细节,打消了老板儿的疑虑。计划正式开始的当天,金狐狸和老板儿被李子儒盛情邀请到济世药铺二楼喝茶,其间老板儿叮嘱伙计去泡一杯决明子茶,还递给了伙计一个大洋,被李子儒婉拒了。喝完茶往楼下走时,耳尖的金狐狸在楼梯拐角处听见了那个伙计向另一个伙计抱怨李子儒太抠门了,工钱给得少又总是找碴克扣,说临街布料店老板正缺一个伙计,等领了这月工钱就不给李抠门干了。另一个伙计则说,他无意听见黑心的李抠门前几天和来抓药的一个农村亲戚说,让那农村亲戚的儿子到药铺干活,说是正准备开除一个伙计,给那穷亲戚的钱还不到他们工钱的一半,那个穷亲戚说得让儿子照顾老太婆,就没答应他。如果让百合不计报酬且任劳任怨地去济世药铺当伙计,李子儒肯定会举双手赞成。
夜深人静之后,金狐狸离开了旅店,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二楼侧面的一个窗口直接跳了下去,迅速赶回了“安全屋”,对百合和秀才做了一番新的安排。办完事情后,又趁夜从窗户回了旅店。
早晨,金狐狸从正门出去了一趟,特意问服务台的伙计附近哪里有发电报的地方。回来后,便和老板儿轮番守在窗子前盯着旅店外。
还没睡到自然醒的老板儿正打着大哈欠,忽然精神了起来,说:“来了来了。”金狐狸快步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李子儒正朝着旅店走来。待李子儒完全走进了旅店,两人迅速把窗帘拉开,以免留下有人透过窗帘缝隙往外观察的痕迹。
李子儒走进旅店后,径直朝楼梯口走去,可刚走到楼梯口竟忽然停了下来,折身走到了旅店的服务台,和吃着早餐的伙计打了声招呼后,问道:“麻烦问一下,203的客人昨晚有没有出去过?”见伙计带着疑问的神情看他,李子儒自然地笑着说:“哦,昨天夜里我送他们回来的嘛!我们是朋友……”同时塞了零钱给那伙计,伙计稍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记得您!昨晚您和一个胖客人架着一个人来的。”李子儒嫌他有些唠叨,切入正题再次问道:“他们出去过没有?”伙计忙说:“早上那个年轻客人出去了一趟,还问我附近哪里有能发电报的地方,我就指了电报局的方向给他,出去时还高高兴兴的,回来时我看他沉着一张脸,像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李子儒有些纳闷儿,锁着眉头念叨一句:“发电报?”朝着楼梯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又折回来再次问道:“那昨天夜里呢?昨天夜里有没有出去过?”伙计摇了摇头说:“没有,昨晚您走后,他们就没再出去过。”李子儒没再多说什么,顺着楼梯径直上了二楼。走到203房门外时,听见里面金狐狸和老板儿的对话传了出来,金狐狸用略带歉意的语气说道:“老师,可真是麻烦您了。”老板儿应道:“这是哪里话!你父亲生前把你托付给我,这事我当然要管。”金狐狸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叹了口气说:“等办好遗产的事,我一定双倍还给您的朋友,算我从他们那里贷的。”随即只听老板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唉,什么钱不钱的,你父亲的丧事要紧。”听里面没了声音,李子儒上前走了两步,敲响了房门,只听金狐狸毫无兴致地问了句:“谁?”李子儒应后便被老板儿叫进了屋,听老板儿的声音也有些低落。
屋子内的情境让李子儒大为吃惊,老板儿正在整理行李,金狐狸阴沉着脸在一旁关心地说:“您路上小心!”李子儒见两人都没有正眼看他,狐疑着问:“陈老弟,你这是……”老板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边整理行李边沉重地说:“刘公子家里出了事,我赶着去一趟北平。”
李子儒更加糊涂了,追问道:“刘公子家不是在南洋吗?您去北平……”话未说完就被老板儿重重的叹息给打断了,老板儿的行李已经整理好,先是拍了拍金狐狸的肩膀,用安慰的语气说了句:“你也别太难过,安心等我回来!”转身抱拳向李子儒说道,“刘公子就先拜托李先生照顾了。”李子儒听得没头没尾的,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焦急,催促着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倒是跟我说说。”这时目光呆滞的金狐狸说道:“我一早去给家里发电报,心想着给他们报个平安,顺便要点钱花,我还没心没肺地琢磨我父亲能给我多少钱呢,拿到他们回的电报时还兴高采烈的,谁知道……”金狐狸说着说着竟呜咽了起来。老板儿接着说了下去“:刘公子的父亲,仙逝了。”李子儒对金狐狸道了声节哀后,指着老板儿的行李问:“那您去北平是?”老板儿解释说:“刘家家大业大,刘公子又是家里独苗,回去奔丧定会谈及遗产继承之事,把房产地产商铺变现怎么也要几天时间,南洋遗产税甚高,刘公子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我的钱又都在美国账户里,一时又取不出来,在上海,我没有什么朋友,准备去北平找几个朋友筹些钱应急。”
李子儒脑子里回想着方才在门外听到的,“等办好遗产的事后,我一定双倍还给您的朋友,算我从他们那里贷的。”佯装嗔怒地说:“陈老弟,你这可是什么话?老兄我还算不上您的朋友吗?”老板儿见李子儒嗔怒,忙解释说:“李先生别误会,别误会!刘家在南洋的产业甚大,先行交付的遗产税不是小数目,咱们刚结识不过三两日,我怎么好意思向李先生您开口啊!”李子儒愈发怒了,一脸诚恳地说:“老弟,你这不是见外么,钱事小,奔丧事大,那可是孝道啊。刘公子奔丧这事一刻都耽误不得。”见老板儿和金狐狸都有些迟疑,李子儒趁热打铁问道:“您说一共需要多少钱,我算算账上的现银够不够。”金狐狸还是方才的悲伤语调,应道:“估计要五百块大洋。”李子儒一听这么大的数目,不免有些犹豫。这时老板儿把皮包背在了肩上,一副立刻动身的样子,说:“这么大数目,又用得这么急,我还是去北平找几个朋友凑一下,李先生千万不要作难。”李子儒见他真是要走,金狐狸也起身要送他,忙说:“这样,稍等片刻,我回去算一下钱够不够。”听李子儒这么说,金狐狸便知道他这是在犹豫,是想给自己留出足够时间来揣度这件事。金狐狸继续用悲伤的语气说道:“办完丧事回来后,我一定双倍奉还。”
虽然金狐狸这话足够让人动心,但李子儒还是没有当即决定,而是问老板儿说:“陈兄是否也和刘公子同行?”老板儿自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他是怕两个人卷了钱溜之大吉。老板儿叹着气说道:“虽然我与刘老先生也是故交,但我实在见不得这种悲伤的场合,何况过一阵在国内还有要事要办,我就不去了。”说完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这时已经放心的李子儒说道:“二位随我到药铺去一趟吧,账上的现钱应该足有五百块大洋,万万别耽误了刘公子奔丧的事。”见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接受,李子儒心里就更加踏实了,催促着他们随自己快步离开了旅店。
老板儿和金狐狸来到济世药铺后,李子儒让他们两位稍坐片刻等他去取钱。过了一会儿,李子儒抱着一个小木匣走了过来,有意思的是,小木匣的一个顶角上串着一个鸡蛋大小的铁环。铁环上竟然扣着一副手铐,手铐的另一端则扣在李子儒的手腕上。李子儒把木匣在桌子上放稳后,才拿出钥匙把手铐解开,掀开木匣后,摆放整齐的白花花的大洋就露了出来。李子儒说道:“这是五百块大洋。”就这样,整整五百块大洋已经落入金狐狸的口袋,李子儒甚至还找了一个牛皮袋,帮他包了起来,并一再嘱咐他路上要小心。就这样,金狐狸带着钱“回南洋奔丧去了”。金狐狸走后,李子儒对老板儿的款待档次更高了一层——执意把老板儿从悦来旅店请到药铺的客房住下。老板儿嘴上简单推辞了两句,随后便答应了。因为这一切早在他和金狐狸的意料之中,李子儒是想留他当人质。李子儒虽然已经确信刘公子家财万贯,但为了避免万一他不回来还钱,还是把这个陈博士放在眼皮子底下更踏实,同时也便于进一步增进感情,争取借他的光做成几笔大的药材买卖。金狐狸带着钱离开后,并没有急着回“安全屋”,而是按照计划去了码头,赶在开往南洋的客船起航前买票登了船。正如他所料,一路上都有人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李子儒去给他们取钱的同时,早已吩咐了几个人跟踪金狐狸。金狐狸确认已避开李子儒的眼线后,迅速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扛包苦力的破衣服,下船脱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