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爱你爱得太多了!”
“对不起,是我爱得还不够。”
——题记
1.夜行巴士
夜行巴士到达三重县已经是夜里一点了。
新臣迫不及待地叫了出租,从背包的内袋里掏出照片递给司机。反面有地址:“三重县鸟羽市鸟羽3-2-8”。
照片上的女孩子圆圆脸,齐刘海,笑容很恬静,嘴唇像樱花瓣一样柔软。新臣摩挲着她漆黑的头发,好像听见她说:“想着春美,春美也想着新臣,就见到了。”
的士疾驶在深夜的公路上。
2.苔乃居酒屋
“劳驾,三千七百块。”司机停下车。
但是,面前只有一间小小的,挂着“苔乃居酒屋”招牌的店铺。门口立着一只胖乎乎的招财猫,有零星的客人打起蓝布帘从里面走出来。
“麻烦你,是这个地址!”新臣连忙又把照片送到司机的鼻子下。
“鸟羽3-2-8,没错就是这里。”司机有点不耐烦,“是外国人吧?”
“啊,是。”
“三千七百块。”司机重复了一遍,生怕这个外国人——多半是中国人——赖账。
新臣付了钱,下车,犹豫地走了过去。春美家里是开居酒屋的么?没听她提过呢。
3.电影少女
时间回到两年前,学校图书馆。
新臣看见架子上有一本日文原版的《芭蕉俳句选》,刚要伸手取下来,书陡然间消失了。
新臣吓了一跳,伸手去拿另外一本书,这次居然没扯动,新臣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书架的空隙处露出了一张女孩子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原来俳句被她从对面先够走了。
在新臣看来,“对不起”这么严重的词,只有在分手时才用得上了吧?一连吃了两个“对不起”,新臣也不好意思起来:“没关系没关系,嗨,有什么对不起的!”
“你的书。”她踮着脚把新臣刚才没扯动的《三十六歌仙》朝他那边推了推。
“哈!你是留学生吧!”因为她的话听起来实在很别扭。
“是,日本来的!”
她显然刚来中国没多久,连“日本”两个字还说不准。新臣换了日语:“你好,我叫顾新臣!”
“我叫纪春美!”乡音亲切,她的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纪’像是中国人的姓啊。”
“也是日本人的姓,”她指指那本《三十六歌仙》,“纪贯之。”春美眨眨眼。新臣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像桂正和画的“电影少女”,那可是他小学时候的梦中情人呢。新臣忍不住偷偷瞄了她一眼,傻乎乎地笑了。
他们一起走出图书馆。
3.鲁迅先生的仙台
《三十六歌仙》被新臣放在桌上,半夜睡不着,跳下床拿了来,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翻。
新臣不是日语系的,他的专业是中文,因为一心想申请去仙台的东北大学,所以自学了一段时间的日语。虽然钱钟书觉得去国外念中文是贪慕虚荣的表现,但新臣更喜欢鲁迅。
互联网上东北大学的资料太少,以后或许可以请春美帮忙找找。新臣合上手里的书,抱着胳膊枕在脑后。想起春美的脸,心里一阵雀跃,恨不得冲自己捣上一拳:小子,和日本倒是挺有缘分的嘛!
4.“对不起”和“不好意思”
三天是新臣的忍耐极限。
到了第四天,从早上爬起床,新臣就觉得无比烦躁,两节《西方文学史》上得度日如年。他觉得必须去找春美谈谈请她帮忙找资料的事。当然,如果她不觉得突兀,能聊点儿别的更好。
走出宿舍楼,看见门口堵了一张桌子,摆在上面的录音机不断嚷着“爱用国货!抵制日货!”新臣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九月十八号。
桌子后面站了几个人,一个有点驼背的平头男生抄起大喇叭抑扬顿挫地喊起来:“同学们!同胞们!想想吧,当你们购买一百元的日货,你们就给日本所谓的自卫队增加了十颗子弹,为日本元首提供了参拜鬼社的汽油费!为……”他乘兴从一个经过的女孩子手里抢过手机摔到地上:“同学,你还在用索尼的手机!”
“对不起。”
新臣本来已经走开了,听见这声“对不起”连忙回过头去,是春美!她怯怯地站在旁边,完全搞不清状况地和驼背小子道歉:“对不起!”
“将来日本的坦克开进我们学校,军功章上就有你的一半!”驼背小子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批判春美。
“对不起……”春美的声音越来越小。
新臣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过去一把揪住驼背小子的衣领:“捡起来!”
驼背小子吓了一跳,周围的几个人立刻围拢过来:“你干什么!”
“捡起来,给她道歉!”
“这种日货,就应该被踩得稀巴烂!”驼背小子挺一挺胸。
“同学,勿忘国耻啊!”有人试图和新臣讲道理。
“你不是中文系的吗?小心告你老师啊!”有人威胁。
“你是日本人收买的间谍吧!”一个尖利的女声。
……
他们过来推搡新臣,新臣死活揪住驼背小子的衣领不放:“捡起来!”
大家也火了,扑上来群殴新臣。春美拼命上来拉开他们:“不要打新臣!不要打新臣!”
有人听出来她口音怪异:“日本人?”大家反而愣住了,真演变成国际冲突好像也不太好,便悻悻地散了。
春美跑过去扶着新臣,满脸都是泪:“对不起,对不起。”
新臣疼得满头大汗,每个骨头缝里好像都在咝咝冒着冷气,但他装作一点事儿没有的样子,轻松地向春美解释:“其实大部分中国人都是很友好的。”
春美用力点头,小心地把手贴在他的胳膊上:“这里,很疼吗?对不起!”
“春美,以后不要随便和人家说‘对不起’啦,听起来怪怪的,”新臣抓抓头,“有什么事说‘不好意思’就可以了。”
春美的脸红了:“我说了奇怪的话吧?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地,新臣的脸也红了。
5.日本是春美的家
春美果然再也不说“对不起”了,她把它们都替换成了“不好意思”。
“五岁那年,妈妈攒了半年的家用,给我买了一件描着金阁寺图案的水蓝色和服,当时虽然小,也知道和服十分贵重,穿着它去神社祈福,觉得自己真像是皇室的公主呢……啊,不好意思!一直在讲自己的事。”坐在湖边的春美抱着膝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新臣拉过春美的手:“我喜欢听!”
是呀,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微风吹过来,拂起春美耳边的碎发,新臣温柔地把春美头上的发夹取下来,再把那些碎发别进去:“将来我也会去日本,给你买漂亮的和服。”
春美扭过头:“新臣要去日本?”
“是呀,日本是春美的家。”
“为了我,要去日本?”春美有些受宠若惊,又像是反应不过来。
“嗯,为了春美,还有鲁迅先生,想申请仙台的大学。”
春美也知道鲁迅:“新臣要念东北大学吗?在日本很好的大学!”
“先申请试试吧,如果不行,其他学校也可以。”新臣觉得话不能说得太满。
“一定可以!一定没问题!新臣会有很好的前途!”
“最重要的就是和你在一起。”新臣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用力搂了搂春美的肩膀。
她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隔了半天才说:“谢谢你!”
“嗨,老兄,你们在这里啊!”新臣肩膀上吃了一记,春美连忙把脸抬起来。
竟然是那位“爱用国货”的家伙!
“我来负荆请罪来了!不打不相识,我啊,就是个愤青!”“爱用国货”伸出手,看新臣没有来握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粪土的粪!”
新臣笑了:“有你的!”
“爱用国货”又向春美伸出手。春美听不懂他的笑话,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突然紧紧拉住新臣的手:“不好意思!”
新臣哈哈大笑,“爱用国货”的脸涨成猪肝色:“嗨,我又没打算追她!”
6.春美的心事
那一年的寒假过后,春美帮新臣找来了东北大学的资料,摞起来比春美的小腿还要高。新臣随手翻了几本,有些是留学生的电面试题,十分珍贵。他感激地一把抱起春美,在狭窄的宿舍里疯狂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春美一声惊呼也没有,安静得出奇。
新臣把她放下,她伸出双手捧着他的脸,傻傻地看着,眼睛好久才眨一下。
“转傻了?”新臣笑嘻嘻地揉揉她的头发。
春美轻轻地说:“建刚想追我。”“建刚”就是“爱用国货”。
新臣还沉浸在得到试题的喜悦中,随口说:“追吧追吧!看他能不能像我一样追到日本去!”
春美的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新臣慌了:“怎么了春美?出什么事了?”
“建刚想追我。”她执着地说。
“他欺负你了?”新臣完全摸不着头脑。
春美只是摇头:“建刚想追我。”
“我去找他算账!”新臣着急上火了,这家伙一定对春美做了什么!
春美拼命用身体拦住他:“不要去,不关建刚的事!”她突然含着眼泪朝新臣鞠了个躬:“不好意思!”飞快地跑出去了。
7.癞蛤蟆和天鹅
女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这一点上,日本女孩和中国女孩没什么区别。春美莫名其妙地闹了一通别扭之后,很快就雨过天晴了。当然,在此期间,新臣去找“爱用国货”打了一架。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反正他们的身体里都有使不完的蛮劲,流不完的热血。
“爱用国货”本来很生气,但当他知道新臣来找茬是因为春美,马上高兴起来了,一边灵活地躲闪着新臣的拳头,一边见缝插针地问:“春美都跟你说我什么了?”
“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可能!春美还不会这句成语呢吧?”
……
8.爱你爱得太多了
发泄归发泄,新臣也知道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准备申请学校的事,这样才是对春美最好的回报。GRE,托福,日语中级课程……整整折腾了一个冬天加一个夏天再加一个冬天,新臣终于如愿拿到了东北大学的录取通知。
虽然之前多少有些冷落了春美,不过,对于春美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吧?
新臣想给春美一个惊喜,所以他请了一班同学去KTV造势。十几个人的大包间,送果盘来的服务生却粗心地只放了一把叉子。春美习惯性地叉起一块苹果送到新臣嘴边,才发现大家都促狭地盯着新臣。春美羞得满脸通红,连忙把苹果又放回盘子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新臣跳下沙发,学着春美的样子向她鞠了个躬:“到日本以后,请春美多多关照!”
春美睁大了眼睛,旁边的女生捣捣她:“新臣拿到东北大学的录取通知啦!”
“哈哈,以后看你俩主演的《东京爱情故事》啦!”
“新臣,将来你们办喜酒,我们这么多人飞过去,机票食宿什么的没问题吧?”
“土不土啊你?日本人不办喜酒!”
……
大家不断起哄,春美的眼圈也红了:“谢谢新臣!谢谢大家!”她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两只手绞在一起,脸上全是笑容,却不停地吸着鼻子。有人递了麦克风给她:“春美,你的!”
春美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很空。唱着唱着,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很久很久,他们才迟疑地鼓掌。
“听得我好想哭。”一个脸胖胖的女孩说。
春美放下麦克风,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把脸埋在膝盖中间,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新臣过去抱她。她抬起脸,开花一样地笑了:“对不起,爱你爱得太多了。”
她真的好久没说过“对不起”了。
9.在日本,没有家了
苔乃居酒屋。
“请问,认识这个女孩吗?”新臣把照片递给那个胖乎乎的老板。
“春美!你是春美的中国朋友吗?”老板笑眯眯地打量着新臣。
“是!我叫新臣!是春美的大学同学!”新臣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这样顺利就找来了,春美也想不到吧。她总是说:“到了日本,我会去找新臣,新臣人生地不熟,不要来找春美。”倒是“爱用国货”不知怎么搞到了春美入学时登记的家庭住址:“老兄,到了日本去找春美,给她个惊喜。”
“春美在中国生活的好吗?”老板给新臣倒了一杯“朝日”。
“她还没回日本?”新臣吃了一惊,七月份所有的课程就都结束了。
“她不回来啦,”老板喝了一口啤酒,“春美没告诉你?”
“不回来的意思是?”新臣急了。
“留在中国啦。”
“可是她的家在日本呀!”
“春美的父亲去世以后,春美的妈妈嫁到中国去了,她们把家里的房子卖了给我开居酒屋。春美这个小姑娘呀,年纪轻轻的,又懂礼貌,又上进,去年寒假的时候回来一趟,还特地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听说在中国那边的成绩很不错呢!”
“春美在日本,没有家了?”新臣呆了。
“这里也是她的家啊,回头你见到春美,让她来日本的时候一定记得来玩。”
……
新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居酒屋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无关的事。春美那天一直执着地重复“建刚想追我”,其实只是希望他不要离开吧。或许,他只要问一声,春美就会把这些全部都告诉他,但新臣选择了不问,到底真是出于对春美的尊重,还是潜意识里不希望自己的计划被任何事扰乱呢?有那么一瞬,新臣想什么都不管了,回国去找春美吧,可是才一动念,就有无数的念头跳出来拦路。学费已经付了,房租也交了,还有东北大学的硕士学位,留在日本发展的机会……春美那样细腻的女孩,比他更了解他自己,这就是她一直没告诉她的原因吗?
“因为说了也没用啊。”春美微笑的脸好像就在眼前,“对不起,爱你爱得太多了!”
“对不起,是我爱得还不够。”
新臣扶着一棵树,像个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