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晨,两百多人滚蛋了快一半,剩下的戳在水缸前有些发虚。说来吕兴河已经陪他们一天一夜了,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带着原籍老兵吃早餐。满满一锅的山鸡炖蕨菜,三十多个老兵吃了个底朝天,吃饱了还拎件竹筒酒,哼个小曲逗点闷子。
妈个巴子的,这是逼梁山好汉造反呐!
别人也倒罢了,邵山魁可是没肉吃就要发狠的小太岁。他一脚蹬翻大水缸,上前就要和吕兴河拼命。
在另一边和甘得雷叙话的邵老爷子哎呀哎呀地跑上来,死活拉着小太岁躲到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鸭脑袋塞在他手里:“儿啊,真遭罪啊,我这又赔干粮又赔人的,不就是让你少吃点苦吗!你倒是言语一声,只要接了邵家堡,咱就不在这当奴才啦!”
小太岁瞪着眼珠子,嘴里却没闲着,一口一个鸭脑袋愣是吞了下去,他问道:“你跟秃脑壳说什么了,说我身子弱不禁风,要么好吃好喝的要人伺候?”
“没,爹不敢说!”
“你没说?”小太岁一激动又咽下去俩鸭脑袋,他嘟囔着,“这帮兵坯子有点学问,不像以前那些个打鬼子的。这点苦不算啥,只要你不唠叨就成。”
说完又啃了一个鸭脑袋。
“那……那你长个心眼,千万别瘦驴当骡马。练功夫是讲究火候的,这火候吧……”
“得得得!”小太岁一抹嘴巴归队了,剩下的鸭脑袋顺手递给了老灯等人。
吕兴河甩下鞭子,接下来的课程就来了。一成不变的体能淘汰,就这么周而复始地强化了两天两夜,出乎甘得雷的意料,竟然还剩下一百多人。
这天早上,从团部来了一封密电。甘得雷从连部出来的时候眉头深锁,本来吕兴河要对大家训话却被他拽到犄角旮旯,两人一番耳语让大家云里雾里的,最后只看到曹行接收了任务,带领特务连老兵迅速地奔赴断头崖前线了。
说来也怪,这一天的炮火特别猛烈,断头崖两岸都笼罩在浓烟之中,在特务连驻地之外,往来穿梭的士兵和运输驮马多了几成,人人死沉着脸,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
甘得雷带着余幸泉等骨干也去了,剩下吕兴河一个人面对百来号新兵有些不自在,他不时看看断头崖的方向,心烦意乱下又延续了一天的体能淘汰。
说来也巧,就在大家整装待发的时候,牛广达和高二敞衣衫褴褛地回到驻地,俩人周身缠着腐腥的老鼠皮,一蓬蓬的绿头苍蝇嗡嗡着绕来绕去。
“报……报告长官,三百只老鼠皮一张不差。”
或许是吕兴河心不在焉,没看到牛广达已然死灰的神色,只是命令他们再去剥三百只老鼠皮。
这话一出口,牛广达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等医护官老藤把他架到树荫下,高二敞才说出了原委:三天三夜的时间,老牛除了喝口凉水就没进过一粒粮食,晚上抓老鼠,白天切皮,一边剥皮一边吐,晕死了数次。
其实这晕血的毛病也不是天生的,因为一看到鲜血便想到几个月前的敬功山保卫战,成百上千的弟兄淹没在血水里,抬头是红的,低头是红的,往前看往后看全是血红色。
他所在的阵地上,二十多个拎鸟铳的好兄弟一个都没活下来,到处是炸零碎的残肢断臂,他默默地在原地捱了九天八夜。待人们将他撤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血蒙蒙的,手里还死死攥着同袍的手臂。
吕兴河明白了,并不是正规军才是阵地上的铁钉子,每个屹立在战场上的汉子都是一同的心酸。他坐在牛广达身旁,不由暗暗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敬意。
在第二轮体能淘汰之后所剩下的兵员只有八十人,到了第三期的训练科目则是队列操练、战术指挥、单兵器械及射击。最后的几天倒有点人情味,说是体能强化,其实就是恶补了几顿荤腥,有的大肚汉摘下草叶把锅底的油水都擦进嘴里去了。
在短短几周之间,一群邵家堡武夫转型为正规战斗兵源,虽然效果还差了一大截,但眼前起码有了底子,之后便要看各自的实战经验了。
对于一个新兵蛋子来说,什么训练都不如真刀真枪干一仗,活下来就是老兵,老兵就是宝贝,更何况这批人本身就有扎实的功底,缺乏的就是战斗素质罢了。
说到战斗素质,像小太岁这号人就要摆上台面了,这是不服从命令的典型,也是一小撮敞开肚皮穷叫唤的罪恶代表。最可恶的就是他那位损爹,整天哎呀哎呀地跟个老娘们似的。俩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文的武的都被他们见招拆招,吕兴河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活宝要蹦跶成山大王的时候,甘秃子带人回来了,三十三个老兵只活下来十七个,人人染着血污,像是刚从屠宰场出来一样。
吕兴河在远处数着数着,脸色开始渐渐僵白,等甘秃子走过来拍上他的肩头低吟了一句,围在四周的新兵就看到吕兴河快步跑去,在队尾的担架跪了下去,也不知嘟囔着什么,随后便扑在那人身上嚎啕大哭。那哭声太惨了,堂堂的一个男子汉撕心裂肺地嚎啕着,听着都让人心酸。
“谁啊,谁死啦?”小太岁嚷嚷着想过去瞅瞅,硬是被老灯拉住了。
这没心没肺的愣头青冷笑一声说道:“真他妈是个娘们,还吹嘘什么脊梁,扯淡呢吧!打鬼子谁没死过兄弟,咱邵家堡大大小小的扔进去多少个,谁嚎一嗓子啦,报仇就是了!”
这话一出来,从前线回来的老兵就躁动了,本来一个个杀红了眼刺刀还没卸下来呢,三三两两就围过去了。眼见要内讧,甘秃子大喝一声,命令特务连老兵回营休息,之后盯着小太岁,点着烟深啜了一口。
“训练得怎么样?”
“没问题!”
“想杀鬼子?”
“当然!”
“怎么杀?”
“用枪啊,没枪用刀,要么就抡拳头。”
甘得雷吐出一蓬烟雾,望着吕兴河俯尸抽泣,淡淡地吐了五个字:晚上跟我来。
半夜的时候,甘得雷将头浸在水盆中静息着。清水温热,将一幕幕惨烈的战况随气泡滤去,之后憋闷到气息将尽,猛然抬起头急促地喘息。他将双鸽手帕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去闻那似有似无的余味,随后呢喃着:“快了……我就随你而来……就快了……”
他穿戴好刺满草叶的伪装衣,将中正步枪的零件组合在一起,并把亲自打磨的子弹逐一装好,做过仪式一般的静思后,这才起身走出了帐篷。
小太岁亦同装束,在月黑无风的午夜,两人一前一后如幽灵一般钻进了漆黑的大山。
两个小时之后,小太岁开始听到隐隐的枪声,一枪与一枪之间既仓促又突然,而在大山中,枪声的回荡又别有意味,那预示的死亡不时让人心头发颤。
甘得雷在前打手势让他伏低,悄声说:“仔细听。”
“听什么,枪声?”
“对,枪声……”
“就是枪响啊。”
“鬼子的九九步枪,你听出来了么?”
“什么九九步枪?”
甘得雷在草丛间回身盯着他,在小太岁看来,那是一种压迫到内心的锐利,是融入到黑暗中闪烁的凶眼。
“你听不到,就死定了。”
混沌之中的战争,枪声是辨别敌我的基本元素。当战事进入胶着态势,士兵的一丝盲听就会引发伤亡,甚至是冰山一角的塌陷导致成建制的覆灭。
显然小太岁不知道这些,在他单纯的脑子里还停留在原始的好勇斗狠,是面对面的交战,而你死我亡的角斗往往并非如他所愿地摆在明处。
又一声枪响,小太岁打了个寒颤,他问:“这是我们的枪声?”
甘得雷摇摇头:“我们压根就没开过一枪。”
“操!那你不早说呢……”
“别废话,一枪一枪的给我听仔细喽。”
于是在密林中,小太岁听着时有时无的枪响默记着。甘得雷在月色下盯着他的面孔,要说这小子严肃起来还真有点样子,至少在这种转瞬即亡的环境下没尿裤子。他凑在小太岁耳边说:“把这枪响咽进肚子里,一枪就是我们一个弟兄,是我们的战士在用命告诉你这个教训。”
小太岁抽搐了一下,问道:“那个闷倒驴哭的是谁?”
所谓的闷倒驴自然是吕兴河。
“想知道吗?”
小太岁有些愕然,等甘得雷引领他潜伏到断头崖北山的丛林,前者指着一片炸秃了的空地说明了原委。
在特务连三十三个老兵奉命前往二营迫炮阵地的时候,他们接收的命令是协助通讯班排布电话线。从断头崖北山的116.2高地观测所排布到机动阵地,整个排布行程为七百公尺,接连数天的炮战,加上日军狙击手的精准打击,营级熟练布线的通讯兵已经伤亡殆尽。
在第一天的作业中,六个老兵先后倒在阵地上,那都是经过几年战争洗礼的坚兵,是最金贵的战斗好手,可是有些时候,往往一个厉兵并非死在最需要的战场,而是默默地倒在毫无价值的差事上。
日军猛轰我军机动阵地,使整个北段山体覆盖在火海之中,迫炮排被迫向后方转移,可转移的过程极为艰苦,几公尺的空间便永远地倒下一位供弹手。四门82毫米的迫击炮运不出来,营长李介一只好组织敢死队去抢炮,二十多个敢死队员在路上全都炸零碎了。
为了吸引敌军火力,特务连向断头崖东北移动,以狙击战术吸引日军火力,他们所处的位置就是甘得雷和小太岁如今潜伏的地方。
曹行,是与吕兴河一起从军的,数年间经历大小阵仗,是水里火里过命的交情。在那天吸引日军火力的时候,曹行带着三个老兵以掷弹筒盲打敌军火力点,鬼子的狙击手一枪一枪地点了他们……
“有些时候,你是知道他们在送死,可偏偏就没皱过一下眉头,撑在那里等着被鬼子戏弄,戏弄够才送了命。曹行全身上下四个窟窿,别说是四枪,就是一枪都是要喊娘的,我眼睁睁看着他嘴里流着血,咬着牙一声没吭,九九步枪弹在他身体里转个圈再崩出去,血水都掏尽了……”
“你骂他们什么都行,就别骂他们是娘们。我们打了七年鬼子啦,都被骂够了!”
甘得雷哭了。
这个硬汉确实是哭了,小太岁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含着的泪珠,就那么一点点,可却像是一潭秋水,悲凉凉的。
“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甘得雷默默地拉开枪栓,子弹抵膛,油机的扣动声像是绷足的琴弦。他瞄着断头崖南山,喃喃道:“中正步枪,全长1.11米,枪重4公斤,表尺射程2000米,口径7.9毫米,你记住这个声音。”
他并没有记住中正步枪的声音,只看到两百米外对弈的南山,一名日军狙击手忽然怔了一下,随后靠在树干上再无声息。
邵山魁活了二十年,在这狼藉的人生中根本没瞧得过起谁,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油然而来的正气吹拂着他有了些许执念,那一枪不是击毙了鬼子,而是震慑了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