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驾照?”
魏如云发动了马达,说:“看不出你那么怕死啊?姐是练过的!”
摩托车下的排气管还带着余温,空气里是汽油燃烧后挥发的味道。
到了现场他们才发现,焰火大会从百米开外就开始堵了一大片。于是两个人只好灰头土脸地改变主意,一块吃夜宵。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小吃店大妈正臭着脸在跟老头子抱怨焰火晚会抢走了客源,见到魏如云他们,赶紧上前招待,变脸跟刘谦变魔术似的。此时桌子上早已是一片狼藉,地上也散乱地布满了烟头、纸团和啤酒瓶盖。
菜上得很快,还额外送了两碟小菜,这种服务态度让魏如云有一种中了大奖的感觉。
“点这么多?你是要把自己活活撑死吗?”
“你不是爱吃嘛,吃个够!”
“你这分明是养猪好吧。”
“虽然我也总在喂猪的时候想起你,但你也不看看自己最近瘦的,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
“改天卖一个给你自焚。”
“干脆买一送一,把你也贡献出来吧!对了,你们这部片激情戏多吗?你有没有份啊?比如不小心撞见小少爷在洗澡亲热什么的。”
“噗——”魏如云嘴里的纯生啤酒果断地喷了出来。
这时候,廖建川的电话打了过来,言语刻薄地试探魏如云,说:“我刚刚听导演说,你好像很关心我嘛!还问我周末为什么不见人影了,魏如云啊,我不过离开一下下,你就这么想我啊?还真当我是你前男友了?”
“谁有空想你了,我正在跟大帅哥约会呢!”魏如云觉得这是赤裸裸的讽刺,故意呛回他。接着,魏如云迅速地踩了周洲一脚,他不负所望地发出了痛苦的狼嚎。
然后正坐在露天吧台享受清风和奶茶的廖建川摸了摸鼻子,感觉有点痒、有点酸,疑似花粉过敏的症状。奇怪,以前从没有过类似的情况啊。
“你……你们在干吗?不会是做那种事吧?好了,不打扰你们雅兴了,注意安全措施,别给妇科医院做贡献啊。”
“你……”
魏如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脸涨成了猪腰色。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在内心暗暗对比这两个男人:廖建川是清新怡人的绿茶;周洲是敦厚香醇的红茶。
发呆之际,周洲举起酒瓶跟她碰杯,说:“我的姑奶奶,改天嫁入豪门了记得提拔提拔小的啊!”
“豪门你妹!你以为个个都是梁洛施啊!”
“不,你不懂男人,倒追不值钱,欲擒故纵什么的最奏效了。我拿一块钱跟你打赌,他现在肯定在吃你的醋。我看他也没什么绯闻女友嘛,之前不是还说你是他初恋来着?”
周洲喝高了的时候,他的手勾在魏如云肩上,魏如云彪悍地驾起他就要走。
“想不到你这么不胜酒力啊!”她鄙视地喘着粗气。
“这算什么!能跟你这么亲近,就算再喝一箱他也愿意啊!小伙子你说是不?”收拾桌子的老板娘乐呵呵地插话。
魏如云赶紧闪人。
“小云,第一次见到你,你穿着百褶裙,漂亮得像一朵栀子花。而我呢,正被难缠的客人骂,落魄得像一条狗。我以为所有人一定都在笑我,都在看好戏,但我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
“你今天舌头打结了?”江风迎面而来,魏如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你听,听我把话说完……”周洲翻着白眼,似乎想要全力证明自己是清醒的,“现在,我就是一间谍,我知道你喜欢姓廖的。为了你,我可以试探他、讨好他、揍他,我甚至可以灭了那女的。你休想制止我,我心甘情愿。”
魏如云将话痨附体的周洲“押送”到最近的七天酒店开了间房,然后就独自回家了。
窗外,焰火早已散尽,残留下被空气稀释后循着雾气散染开的、裹挟着火药味的香气。是的,魏如云打小就喜欢这种味道,竟觉得很香。这味道里,有久违的热闹和喜气,像一只小小的漩涡,吸引着每一颗害怕孤独的心。
魏如云依旧记得,以前廖建川的父亲酗酒,酒后每每发起脾气来,就把廖建川抓过来打。廖建川并不当着父亲的面大哭,唯独在他父亲睡得像摊烂泥后,才会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啜泣,声音极细,像只夜猫。魏如云拿着那种细细的仙女棒,照亮他布满泪水的脸庞。廖建川后来回家洗脸才发现,脸被熏得像只黑花猫。
廖建川没好气地将仙女棒夺过去,一支支踩灭,那时候他恶声恶气地回击,说:“为什么你就过得比我好!我不能原谅!”
廖建川理所当然地觉得,魏如云是来炫耀的。
“我一直搞不懂,同样是家庭,为什么就差这么多?”廖建川有点懊恼魏如云来检阅自己的窘迫,“你爸妈没多少钱,但可以那么相爱;我爸有了几个铜臭钱,就自以为天下第一。天天在外面鬼混,回家拿我妈出气。我不服气,就跟他对着干。你知道吗,我恨我妈的柔弱。我妈事后居然对我说对不起。”
廖建川的眉毛拧在一起,激动中将手拍到还没愈合的伤口上,因为剧痛而面目扭曲。
那是成名以前的廖建川。他发誓要独立。他是个正直的好少年,只是被生活逼得高傲自我。魏如云心里这么想,却始终不曾告诉他,她无条件相信他,支持他。因为他是吃过苦的,他并不是寻常人想象中含着金钥匙长大的贵公子。他像一棵云杉,越想要生得挺拔,根基就必须越往黑暗的土壤里伸张。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是魏如云陪他一起度过的。早熟的她担当着主导的角色,带他去捉鱼钓虾、爬山摘果。他们甚至申请了同一网游的账号,与许许多多传说中的情侣般,一起仗剑天涯、行走江湖。
当时同学还开玩笑说:“如果敲键盘那股勤奋劲儿用来弹钢琴,魏如云现在兴许就是朗朗第二了吧?”
魏如云苦笑着说:“那也要买得起钢琴才行啊!”
然后,魏如云在十五岁“出花园”(半成人礼)那天,竟在电视上看到了廖建川参加海选。那首《彩云追月》,天籁如斯,余音绕梁。廖建川不谄媚,不多言,就只冷冷清清地唱着歌。许多妈妈纷纷拿起手机,一条一块钱地给他投票,累积人气。
而现在,魏如云很想问廖建川,同样是爱一个人,为什么差这么多?
魏如云不想再对自己的心撒谎,对周洲撒谎。她喜欢廖建川,她忘不了他,不愿意被时光浪掷,于是追随着他的脚步而来。
廖建川会不会变成他爹当年的样子?到最后唯一能引以为豪的只有钱。这是魏如云最担心的。然而,在廖建川身上,魏如云可以看见更多闪光的东西,灵魂深处隐形的翅膀,看到他就恨不得自己也能比肩飞翔,变成更好的人。
魏如云记得,她收看廖建川签约仪式那天,现场记者人头攒动,皆为这个天才少年慕名而来。有人居心叵测地问他:“廖建川,我知道你热爱音乐,也承认你天生就是唱歌的料子。但万一进了这个圈子以后,你发现它跟你想象中的大不相同,甚至你不能早恋,还要经历尴尬的变声期,又或者火红一时又迅速地过气,这些你会怎么想?”
廖建川对记者说:“没关系,我又不是非靠这个活,我只做最真实的自己,来去自由全凭开心。金麟岂是池中物!放心吧,我不会悲惨到让你们募捐给我赎身。”
廖建川非常聪明,只需一句冷笑话,便可化干戈为玉帛。兴许当时还有人觉得他是年少狂妄,可事实再一次证明他并没有被岁月打败。
而此刻在棉被中睡得深沉的周洲做了一个梦,自己笑脸相迎地为每一位顾客泡制一杯带着奶泡的咖啡,再轻柔地在杯面挤上一朵花形状的奶油,宛如挤掉自己易逝的、正在缓缓下沉的青春。
其实周洲很早就注意到魏如云。她经常来这里喝咖啡,也自带过一些干粮,喂过天桥底那几只瘸腿或独眼的流浪猫,跟它们照全家福。那些猫带着不同的伤痕,从不同的地方奔赴这里,魏如云的背影看上去仿佛也怀着秘密。路边盛开着不知名的花朵,在烈日中凸显光泽,扩散着诱人的香甜。
周洲念成人高校是为了自己能更配得上魏如云这个朋友。魏如云的学识和阅历都在周洲之上,他想或许唯有不断努力才追赶得上她。但周洲听魏如云讲过去的故事,隐约得知她的心意,看透她的爱慕,相遇太迟果真是吃大亏,感情动物从来都先入为主。周洲意难平,但转而又想,即使是吊儿郎当的自己,在那样美好的年纪,认识一个云杉般美好的少女,也一样会沉沦的吧?
喝醉那天,其实周洲有一半是清醒的,他很想用调戏的口气对魏如云说实话:“爱情路上本就那么多坎坷,我就不给您老人家添堵了。”他又很想放下身段和架子,抓住她的手,说一句,“求求你留下来陪我,就今晚,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我睡去,在我睁开眼时还能看到你的脸,好不好?”
可是周洲没有。所有的语言湮没在喉管,像鱼群吐出的泡沫很快消失于海面。周洲穿着极宽松的哈伦裤,感觉腹部以下如漂浮的空木。魏如云轻轻地走了,手风琴般的百褶裙划开寂静空气,像一朵盛开的花。醒来时,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八点。
喧嚣与忙碌过后,是无尽的落寞空虚。任谁都猜不到,有些事情卷着滚滚的尘埃,正在以铺天盖地之姿朝他们涌来。就如紧箍咒一样,甩破脑袋也甩不开。它们酿着密局,如树上花苞逐个显身。
庾琳黑完了魏如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跑到人家女主角贴吧黑她。
键入“谈恩惠”后,贴吧人气倒比庾琳想象中火红许多,不过多数帖子都是因为这部叫做《君令天下》的戏,进而讨论女主角与戏中男角色的最佳配对的,而选票最多的一项,毫无悬念是她与廖建川遥遥领先。
“当时谈恩惠那吨位到底怎么就被选上去演贵人的?”庾琳注册了马甲,并PO(上传)上了谈恩惠瘦身前的旧照。很快,一些路人开始转黑,并加入羞辱女主角的骂战行列。
“我也比较好奇,就你这样子,水军公司是怎么瞧上你的啊?”
回帖中,一股浓烈的敌意势如破竹,此人应该对自己有足够了解,因为他讽刺自己下巴尖得一低头就可以自刎了!
[U1]庾琳记得,一向冷酷的廖建川在歌迷会成立十周年的纪念日登陆官方网站,说了一段让她们终生难忘的话:因为你们,我可以立于悬崖之上,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因为我知道你们会在下面接住我。是你们让我知道,有一种爱可以默默无声,却有比血缘至亲更深和更广的容量。附件里,廖建川还史无前例地上传了自拍的图,柔软的唇角笑得像棉花糖,仿佛轻轻一触碰就要融化。
庾琳将那一张照片截图保存,又拍了数码照洗出来珍藏,她蜷缩在这回忆里不能自拔,仿佛停滞生长的女童。
是如何喜欢上廖建川的呢?
像一只流浪的鸟,停在绿叶松茸的枝条上。
是的,廖建川身旁有无数油亮发光的树枝,同样坚实可依,可庾琳就是选择了廖建川。和所有后援团的人一起,她们不是路过的风,而是长久停留的风景。现实中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庾琳会有选择性地对她们倾诉。
后来庾琳去湿地公园散步时,便约了后援会认识的宋婉茹。湿地公园跟铜锣湾百德新街不同,可能是全港最难得安静的地方。
“婉茹,你知道了那件事了吧?”
“就是你跟老大住一起的事情?”
“嗯。可千万要保密,被后援团其他人知道岂不提刀来宰了我。她们会觉得我一开始接近老大就是有意图的。”
“知道。我又不是傻瓜。”宋婉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娃娃腔。
“喂,今天我去老大第一部戏的女主角贴吧微服出巡了,我觉得她长得像一坨被揉肿的面团。”
“是吗?我等下去跟帖,就说‘你考虑过面团的感受吗’!”
“嗨,其实我跟你说过吧,我当时又胖又一脸痘痘,我初恋那个渣男友直接把第三者带到我面前,勾肩搭背地嬉笑着对我说:‘你看看心岚,再看看你自己,你觉得你还好意思叫‘女人’吗?’你说我当时也真够怂的,居然没胆一巴掌扇死那对狗男女。后来,站在学校十一楼的天台上,我好想就那样闭上眼睛跳下去了事。但就在那时候,我听到广播台的歌,后来,我就疯狂地迷恋上了那个救我一命的声音。老大是我命里的贵人。不对,是神。”
“我的经历倒没你那么丰富多彩。情感史上一片空白。我觉得爱情吧,在我的世界观里是一种很值得敬畏的情感,凌驾于亲情、友情之上,所以没遇见最好的,就不轻易去触碰。你倒好,跟你的大神在一起。我呢,继续寻找我旗鼓相当的菜鸟。”末了,她们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去拍天空的流云,又跑到小沙丘上俯拍城市的面貌。宋婉茹幽幽地低语:“琳,我知道,你心里一定铺满悲伤的碎屑。所以,你才如此热爱音乐,将外界都隔绝。”
后来她们将这些相片都洗出来,感叹道,以后买房子一定要有一个透明的落地窗,下雨的时候,初晴的时候,都可以看看这个城市洗去尖锐冷漠后最毛茸茸最生鲜的模样。
她们都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最底层,却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做着美好却虚幻无力的梦。
梦是用来支撑自己生存下去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