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顶是旷世藏宝图】
刚到香港的时候,因为青涩,魏如云做什么事情都很忐忑。后来的魏如云,多了一些冷漠和佯装的淡然,习惯了漂泊,却似乎比从前快乐了许多。
魏如云仿佛与走过的千万条路一起,成了这城市的一部分,变成问路的陌生人与这座城市连接的纽带。
每周末,魏如云去做家教。那个娇贵的女孩儿——陆宝仪,经常会当着她的面与性情急躁的母亲顶嘴,让她夹在中间,着实难堪。
这一天,陆宝仪又发飙了。
“成绩成绩,你就只知道成绩!”陆宝仪把书本往桌上一摊。在她眼中,老妈就跟自己那个班主任一样,乏味、势利、虚荣。她忽然怀念隔壁班肖澈送的那个田园风草帽,结实、纯洁、灿烂。
陆宝仪的脑袋里,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之间冒了出来。她想,小时候那些不小心打到屋顶的羽毛球,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在确定母亲出门走远以后,陆宝仪恳求魏如云跟她一块儿爬上屋顶去看看。
这座房子是小镇特有的那种尖顶瓦房建筑。十六岁的陆宝仪,动作利索得像一只长臂猿,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倒是魏如云在后面笨手笨脚地跟着,吓得魂飞魄散。小时候上橘子树摘果实练下的功夫,早已跟钢管水泥一样,毁在了经久不折腾的筋骨里,瘦骨伶仃的魏如云现在就像只鹭鸶。
魏如云的眼光顺着过去,目睹对面窗户里的一个男人的洋相。不看还好,一看便被他害得元神出窍,魏如云脚底踩空,整个人翻滚了下去。幸亏下面是个足够开阔的平台,才不至于闹出命案来。而且,这命案的起源还要追溯到香艳的偷窥事件上,这就叫魏如云更吃不消了。
原来,对面的肌肉男正赤裸着上半身,顶着一条比大部分平胸姐妹还要深的事业线,在刷牙。魏如云看过去时,那男的正好也看过来,张嘴尖叫时露出满口白色的泡沫。
陆宝仪倒是没注意到这些,她惊喜地发现,对面低矮的二层阁楼看起来简直是个旷世藏宝图,不仅有她的羽毛球,还有两个五色毽球,一只开膛破肚的风筝和一只落下来的孔明灯。
【完胜的时间大王】
那个孔明灯上,记录了少年肖澈的愿望。大概是许愿的人太多,神明忙不过来,所以他的那只灯成了牺牲品。
“请让许敏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吧,至少消失在我眼前。”
大红蜡笔写出的字迹像豆芽菜一样呈现在我们面前。人小鬼大的陆宝仪居然以“体育器材经费紧张,搜罗一切可利用资源”为理由,要回收那些她认为的宝藏,让魏如云到邻居大叔楼上去把东西拿回来。
这次是邻居大叔亲自架了木梯子上去拿的,下来的时候巴掌拍得格外响亮,他说:“这样也好,免得哪天刮个台风,这些神器们把我的屋梁给压塌了!”
邻居大叔连说带笑,看向魏如云的眼神却格外迷离,搞得她仿佛真的对他那几块破肌肉感兴趣似的。
魏如云一跺脚,便接过话茬顶了回去,说:“那是啊,那时候你就成了雷峰塔下的白素贞,永世不得翻身了吧?”
魏如云这回应好像成全了对方的斗志。后来,她将挎包挂在手肘上,出了楼道大门,准备回家时,却发现后面有个人在跟踪自己。那个人竟是邻居大叔。
魏如云学着陆宝仪软绵绵的口气,喊了他一句“廖叔叔”,却冷不防被对方嘲讽道:“少装嫩了,我这个年纪顶多是你哥!我说魏如云啊,你就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还以为你是追着我过来的呢。”
不知定神看了多久,魏如云的大脑才搜索到一点关于眼前人的线索。
记忆仿佛是一幅缓慢打开的卷轴,慢慢展露出当年的全貌。廖建川,自己曾经印象深刻的男生,原来以为一辈子不会忘的人,仅仅十年,就可以让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从此爱上了鸭屁股】
二〇〇〇年,香港回归的第三个年头,老牌的卤鸭店里,廖建川的母亲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她沾一口唾沫星子就数钱,这个动作并没让排队成长龙的人们嫌脏。任何食客都爱吃他家的卤鹅,穿肠过后仍唇齿留香。
十四岁的廖建川刚变声,就被晚熟的伙伴嘲笑说:“喂,你的鸭母声是因为你吃多了自家的卤鸭吧?”
排在队首的魏如云将手里的五十元递过去,脸上略显慌张。不出几秒,廖建川的父亲便冲出店门,一把将她的羊角辫提起来,控诉她拿假币蒙骗自己。
魏如云吓得哭了起来。
廖建川吊儿郎当地刚回到家,躲躲闪闪想逃过父母的视线,就听见父亲大喝一声:“过来帮忙教育教育这丫头!”
教育?怎么个教育法?廖建川将魏如云拉到角落,说:“呐,实在没钱的话,你就晚两个钟来,我给你卖不动的翅尖、鸭血和鸭屁股什么的,但你坚决不能这样坑害良民啊!”
鸭屁股?他是故意在侮辱她吗?
站在廖建川家的葡萄架下,壮实的廖建川也能瞬间变身成婉约派。他帮脸色蜡黄的魏如云编好被父亲粗暴扯散的羊角辫,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一种父债子偿的豪气干云。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廖建川取得了比他小两岁的魏如云的全部信任。她告诉他,父亲赌麻将输了,就拿她妈出气。现在,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而她饥肠辘辘的时候,刚好捡到一张看上去很假的假币。她抱着三分侥幸心理来排队。她天真地以为,廖建川家生意最好,应该看得没那么仔细。可她错了,任何一个生意人,都跟孙悟空借了一对火眼金睛似的。
晚饭前,廖建川真的提了一袋鸭屁股,递给她:“很好吃的,不信你尝一个试试。这个,是找零的四十五块钱,你就跟你妈说是店主没认出那假币。”
天啊,这一刻魏如云觉得,廖建川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
那顿饭魏如云吃得狼吞虎咽,鸭屁股离奇美味。魏如云发誓,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给母亲一个安定的生活,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和依靠。
【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魏如云没想到,廖建川竟然会赶上民间海选童星的那一拨大潮。二〇〇〇年的夏天,廖建川在人生的第十四个年头里火了一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轮廓没有未成年小孩那种尖嘴猴腮或者肥头大耳的感觉,剑眉下,右眼睑上长着一颗淡痣,嘴角笑起来的幅度并不大,却很赏心悦目,这是廖建川那时的模样。
魏如云是从电视里看到他的,他在宣传一种隐形眼镜清洁液,那时候隐形眼镜才刚刚兴起不久。廖建川穿着黑毛衣,衬得肌肤胜雪,领口用麻绳串起的别扣是最大的亮点。
他们见面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魏如云记得,最后一次与跻身荧屏的廖建川匆匆打了个照面的那日,廖建川举起带着耀眼银饰的手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她站在原地目送他远走,仿佛看见时光浪潮将他席卷而去。
也是那一年,被顽疾缠身的母亲还没来得及享天伦之乐就走了。后来,魏如云跟着父亲进城打工。廖建川在香港投靠了远亲,可惜的是,他开始脚踏实地地做起了海产生意。可是无论他的虾蟹多么鲜美,她都无比想念十年前的卤鸭屁股。
魏如云送过牛奶和报纸,做过人见人嫌的推销员,现在是一名民办幼稚园的老师。无论如何艰辛,她再也没有在谁面前掉过眼泪。
柔软的人容易靠近,太坚韧的家伙隐忍却与人疏离。其实魏如云也不愿意当一个狠角儿,只是现实不允许她软弱。
廖建川不在了,魏如云哭得再狼狈也没人在乎。
只是,魏如云迷恋上了食物,变得非常贪吃。跟重逢后的廖建川逛百货商店时,她的购物车最为壮观。他笑她说:“你干脆把整个超市都搬回家算了。”
“我搬了,你刷卡啊?你们这些臭男人,一个个要女朋友给自己洗衣、做饭、生孩子、带娃的,就是偏偏不让女朋友们吃胖。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去哪里找这样的好事?”
魏如云想起了她的高中同桌许佩哲,骨瘦如柴,却还因为男友喜欢骨感美女,成天喊着要减肥,再减下去估计都可以送到医院当骨科模型了。
其实魏如云想说,我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惯纵的。
“可是你吃那么多也不见长肉嘛。”
“是啊,都跑你身上去了。”
现在的廖建川,门牙因为蚀了一角,讲话有点漏风,却偏偏想跟朋友组乐队。这让务实勤勉的魏如云简直不能理解。
谁知道廖建川的潮汕口音反而成了特色,尤其受香港人的欢迎,他们都喜欢他的发音。“皇后大道东”总是被廖建川和他的歌迷唱成“王侯带刀冲”,虽然听上去也别有滋味。
【纹身人皮灯罩】
廖建川决定要驻扎在香港这片土地上。香港是个大容器,可以收纳他的不羁,容忍他的傲气,这里虽然音乐市场低迷,却也有许多潮汕小年轻可以理解他歌里的良苦用心。因为,他们曾经都跟他一样,站在相同的起跑线上,白手起家,一路拼杀。
如你所知,魏如云比她看上去要忙得多,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周末,她都会去给陆宝仪当陪读。这天,魏如云仿佛发现了最新的八卦:许敏灏和肖澈有什么深仇大恨?
“会不会是因为都喜欢你啊?孔明灯又在你家附近出现,许敏灏是他的情敌所以被诅咒了,一切顺理成章,不然哪来那么凑巧的事情啊?”这种推理一出口,魏如云突然觉得自己很有罪恶感,没带学生走向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