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和三毛在我这儿一待就是好几个月,三毛的伤也痊愈了。其间何夕连看都没看过一次,我倒挺开心的,这样下去估计两个小家伙就归我了。不过天青姐来过好几回,常给三毛和南瓜带猫罐头和妙鲜包。
三毛明显和天青姐亲,天青姐一叫,她就跑过来跳到她的腿上。天青姐说,三毛是她跟何夕在一起没多久,何夕捡来的。刚捡来的时候,她不肯在猫砂里上厕所,他们就得像遛狗一样,每天早晚去院子里遛三毛。好在暹罗猫智商高,没几个月就学会用猫砂了。天青姐说,三毛是何夕起的名字,因为何夕跟荷西同音。何夕那时还对天青开玩笑说,他要像荷西一样爱三毛一辈子,让天青走也不能让三毛走,谁能想到玩笑竟成了真。
天青姐知道何夕和婉婉在一起。她说何夕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想问题太慢了,对他来说,事情永远出现得比道理早。我说:“是啊,其实他特爱你,也特别需要你,只不过那会儿没意识到。”天青姐让我别说这种话,她说她现在一个人过得挺好。我问:“你没想过跟他复合啊?”天青姐笑了笑,没说话。我又问:“不然再找一个吧,你这么好看,人也好。”天青姐笑得更开心了,说:“我找不到啊,现在的男人都喜欢年轻的。”
我看着天青姐灿烂的笑,突然好难受。我难受不是因为何夕浑蛋,而是因为这种事并不是简单地分出对错、搞清楚谁对不起谁就完事了。对一个自始至终爱着另一个人的人来说,要看摊上的是谁,这个人能不能看破玄机,悟出真谛。有人看破仅需一秒,有人看破耗尽半生。以何夕的脑子,估计临死眼前放走马灯的时候才能悟出来,最后留下一句“噢,我懂了”当遗言。我难受是因为天青姐摊上了何夕,难受天青姐这辈子倒霉。
何夕再次出现在我家门口,已经是冬天了。一开门,何夕的眼镜给热气一烘,我竟一时没认出来。他太瘦了,几个月不见瘦得跟我似的。何夕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瘫在沙发上长舒一口气,扭过头看三毛。三毛还是蹲在窗前,一如既往地思考人生。何夕叫了一声,三毛转过头来瞧了瞧,回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何夕问我南瓜呢,我说在屋里,等她自己出来吧。
我问何夕怎么没带婉婉来。何夕坐起身,双手交叉,顶着脑袋不说话。这时候南瓜从房间里出来了,像盯着陌生人一样看何夕,满眼警惕。何夕伸出手打了个响指说:“南瓜过来。”南瓜谨慎地走了过去,闻了闻他的手指。何夕刚俯下身要去抱她,南瓜抬起爪子就给了他一下,血印子霎时出现在何夕的手背上。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窗边的三毛一个箭步从我脚边蹿过去,咬住南瓜的后颈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嗓子里发出一阵低吼。南瓜一边惨叫一边疼得用尾巴咣咣敲地,我连忙拽开三毛,把南瓜抱在怀里。只见三毛慢慢走到捂着手仍在发愣的何夕身旁,轻轻用脸蹭了蹭他的裤腿。
我正嘀咕三毛今天怎么了,何夕就像骨架子散了似的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三毛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天青。”何夕哭得难听极了,一个男人真正的哭是特别难听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先把南瓜抱进卧室,防止三毛再次揍她。
何夕那天待到很晚,怀里一直抱着三毛,把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全跟我讲了一遍。他说,他跟婉婉已经分手了。分手的原因也很烂,也很真,也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受不了了。
婉婉不管什么事都会闹情绪,小到他上班收衣服只收了那天要穿的,没有顺便把她的衣服收了,大到他下飞机先去托运处取了行李,没有立马开机给她打电话。我说,这也叫大?何夕说,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严重了。他除了工作,剩下的时间全放在哄她开心上了。
他说他是真累了,他说日子不是这样过的。
何夕说,只有一次,婉婉只有一次让他欣慰过,他还给搞砸了。他们就是因为这件事分手的。那天夜里,何夕从天津出差回来,快开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婉婉还没睡,给他打电话聊天。
婉婉在电话里问他:“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他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在洗碗。婉婉说:“傻瓜,我想给你做顿夜宵,感不感动?”何夕说,他当时特想哭,他真是挺感动,不仅感动她终于学会关心人了,还感动他们的日子终于往好的方向发展了,而且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何夕当时已经到车库门口了,他忍着鼻酸,一边摇下车窗伸手刷卡,一边对着耳机脱口而出:“谢谢你啊,天青。”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了继续听,活生生把憋在嘴里的十万句“大傻×”咽回去了。何夕说,他说完就愣了,接着汗就下来了。当时他只听见两声尖叫,一声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的,一声是从小区上空飘下来的,然后是噼里啪啦摔盘子的声音。等他跑上楼推开门,婉婉已经做好了扔菜刀的姿势。
何夕说,他知道婉婉这次是来真的,以前把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是为了吓唬他,现在是真要砍他了。还好何夕反应及时,瞬间把门关上了,只听门背后“咚”的一声巨响,然后是菜刀掉在地上的声音。
“后来呢?”我问。何夕说,后来就是他不停在屋外锁门,婉婉不停在屋里开门。他说,他按照距离和时间算了一下,他要是不跟她僵持着,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在他们那一层电梯口,一种是死在一层的楼梯口。他们一开一锁闹了十多分钟,只听见门那边传来“乒”的一声,婉婉的钥匙被她拧断了。何夕苦笑着说,他这条命是楼下配锁的王师傅给的,多亏他给婉婉配钥匙用的是劣质钢。
其实我挺不情愿何夕跟婉婉分手的。一个原因是,我不希望何夕把南瓜和三毛接走。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何夕这种浑蛋不该这么好运,他应该再被婉婉折磨一段时间。
婉婉这样的姑娘,心地应该不坏,心地坏的人都发蔫儿。婉婉就像何夕说的,单纯。但单纯在我看来,其实是一种毒。我上高中那会儿,化学老师曾说,人就像有毒的无机化合物,普遍来说,构成越简单的毒性越强。这种毒不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而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毒。心狠手辣、歇斯底里的人大都出于单纯,构成越简单,活性越大,因为没有后顾之忧而没有底线。那些胸有城府的相对不毒,因为能看明白相互牵制,能推出正确因果,做事反而知道留有余地。人从小到大,从单纯变到世故,我不认为是一件坏事,不得所愿而自知,尝遍辛苦而自制,这就是一个去毒的过程。
来年开春,我去何夕家探望三毛和南瓜的时候,何夕已经基本上恢复了人形,但眼神仍透着疲惫。虽然家政阿姨把他的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家里却始终没什么生活气息。
“家里有没有女人,一进屋就知道了。”何夕一边帮南瓜顺毛一边笑着说。我讽刺他说:“怎么,婉婉以前还做家务?”何夕一愣,笑了,说他说的是天青。我走到窗前,坐在三毛旁边,一边帮三毛挠下巴一边问他,有没有考虑跟天青姐复合。何夕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告诉了我之后发生的事情。
跟婉婉分手后,何夕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天青道歉。天青倒也没不见他,去了还给他做饭什么的,告诉他一个人的时候怎样照顾自己,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区别。当他终于敢问出口,问天青是否还爱他、是否肯跟他复合的时候,天青姐笑着说:“你还是那么单纯。”
天青姐对何夕说,她承认还爱着他,一直爱着,但就是因为爱才不能跟他复合。何夕问她为什么。她说,无所谓的东西修修补补还能用,但珍贵的、一生只此的,裂了道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天青还说,他要是也还爱她的话,就不应该去找她。何夕听着这话,眼泪都快把眼前那碗米饭下成汤泡饭了。他问她那应该怎么办。天青说,应该懂事,应该学会对下一个好,应该在偶尔还能想起她的时候,心平气和地笑。
天青姐说何夕太单纯的时候,何夕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想到我对单纯的定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也有毒,因为他的幼稚和任性,把一个深爱他的人毒得这么深。那是他最后一次去见天青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打扰她,不再污染她的世界,把她当成未来去追忆的当时惘然。
何夕离开之前,最后问了天青姐一个问题。他问她能不能原谅他。天青笑着说能,但是她有个条件。何夕红着眼眶问我:“你知道天青提了一个什么条件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何夕郑重其事地坐端正了,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像是下定决心赴死一般的神情对我说,天青让他狼吞虎咽一次给她看,天青说她想再看一次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说完,他哭了,哭得特别难听。
我说过,一个男人真正的哭是特别难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