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老板了
在地球上转悠好几十年了，能理直气壮地当回老板，机会难得！
2010年5月中，户主就跟社区负责人先报名，后付费两美元。主管者于两周前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发动市民届时前来购物。
6月12日户主提前休假，在家倒腾旧货。要不说，老板得我当呢！18日下午，本“老板”一挨近旧货，正那儿挥汗如雨的我家户主所说的头一句话：“你可出来了，快帮我看看哪些该卖，哪些不该卖吧！”说话间，他随手指着一台19英寸的电视机：“卖不？”
“不卖！”
“那电视柜呢？”
“也不卖。”
他瞄我一眼：“嘿，怪了！今儿怎么变人性了？”他站起身来：“以往，你为了屋里整洁干净，凡一时用不着的旧东西，是逮着什么扔什么，那东西扔的，连儿子的飞机票都往垃圾桶里丢。可这会儿，你倒……”
为阻员工继续爆料，“板龄”不长的我儿他娘，慌忙插话：“你跑题儿了。今儿个咱要讨论的是卖什么不卖什么，而不是扔什么不扔什么。”
“那好，哥们儿让了。这满地的杂物卖与不卖就全由你来裁决，我一边歇着去了。”
从下午3半点，一直“定夺”到近6点，我才离开了“裁判”的位置。接下来的任务是明码标价。没有争执，一碰数儿，我头即晕，亮“老板”立马就大权旁落了。户主就位后，跟我分工：他定价标价，我把他写好价钱的纸条往旧货上贴。两人低头紧忙活，直腰时，时钟已指向晚7点42分了。
6月19日清晨，本老板开启车库大门，首次参与社区所主办的一年一度的Yard Sale，在自家的车道上摆摊儿出售旧货了。
按社区规定，早8点正式售货，午后一点原则收摊儿。一直以为老美特遵纪守法，料想不到，第一位前来购物的白人壮汉脚踏我家车道的准确时间是7点15分。他选中了一桶洗衣水和两个花架子。生意刚一开张，突然间，大风起兮，云飞扬……
坏了！昨晚贴在旧货上的纸条正相继随风而去。我二话没说，扔下货摊，赶紧跑进右边的草地里，跟着风跑，追着风抓，抓那些他煞费苦心所想好，写下的几美元和几十美元。
户主喊我：“甭管那纸条了，净忙些没用的。”
我不抬头：“一地纸条多难看哪！”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好看和不好看，快过来招呼客人吧！”
客人一拨接一拨地向我摊直奔而来。从8点到10点，这期间，来者实为川流不息。价标没有了，客人每选中一样，我俩都得现报价。上百件旧货，报去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瞧见了，明白了，这拨拨的络绎不绝者，最舍得往外掏的就是一块钱。我佩服老美，不是非常有用的东西，即使特别喜欢，也绝不多花一分钱。
我很在意地观察着，记录着，在这你来我往中，白人所占比例：97%，剩下的3%分别为中东人、墨西哥人和黑人姐妹。东南亚和东北亚的人士，踪影不见，中国人就更甭想了。白人：男士喜欢桌椅板凳，花园、菜园的各种工具，英文书籍及唱碟。女士们：偏爱厨房炊具和日用杂物，也有人想买首饰和化妆品。中东人买走了一个红色的睡袋，一个汽船。墨西哥汉子选中了一台录音机。两位黑人姐妹转了一圈，回头告诉我：她们什么都不需要。
本以为插着各色绢花的瓷花瓶和玻璃花瓶会最抢手，殊不知，最后剩下的竟全是那些极其诱人夺目的花花绿绿嘿！应该说，着眼看的人可用很多来形容，但只见举着看，不见问价钱。我急了，10块改8块，5块改3块，3块改1块，1块改5毛，5毛喊成5分了。户主不干了，扭脸瞪我，在在。我真没觉得自己喊错什么，直到一个年龄在30岁左右的白人小伙子指着一个插着几朵黄玫瑰的瓷花瓶，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这瓶花只卖5分钱？
户主赶紧补救：她喊晕了，不是5分，是5块。买者摇头，我立马跟进：3块。他乐了，他买了。他随手又拿起一个陶罐，我来个一口价：两块。他赶紧掏钱，生怕有人抢走。看得出他有捡到便宜货的惊喜与庆幸。他一脸得意地把右臂扭给我看。我侧目一瞧，刺青！三个中国字“爱美家”繁体楷书。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掩着上唇笑：把家布置美了，他会爱我的。
“爱美家”扭扭捏捏地离去后，两个老街坊笑呵呵地凑了过来。斜对面的安娜提起一袋装有50多个红色的可乐纸杯找我问价钱。我想都没想，开口便说：不要钱，白送你了。老太太高兴得边笑边拍我后背：你太可爱了！
隔着三户人家的老米勒“乘胜追击”了。他弯腰拿起两个紫色的塑料板（在墙角接水用），抬头看我。我右手一挥：白送！闻此，米勒赶紧再拿一个：我需要三个。
照样白送！
把老街坊对付美了，咱继续卖旧货。
太阳公公开始火辣了，待其火辣到见他就怕，见他就躲的时候，大甩卖的计划，我便私自敲定：过了11点，所剩货物一律半价。起先，户主有点儿不认可，到后来，待太阳公公把他给关照得面似红椒时，便退到车库，价钱由“老板”随便喊。
旧货一直卖到中午12点半，无人问津的只有圣诞节所用的灯饰系列。有的连包装都未打开，多便宜都不买半年闲。这一点，中美文化没啥两样。所不一样的：来者一律衣着干净整齐，特别是女士们，还搽着粉，涂着胭脂，抹着口红，往你面前一站，喷鼻儿香。学习了，外出略饰淡妆，自己体面，更是对他人的一种尊重。
定居美国20多年，那种直接融入美国民众之中的感觉，改变了自己以往的诸多看法。美国人也勤俭持家，不乱花钱，这点印象尤为深刻。这一年一度的尽情交易，是美国的一种文化，一种废物再用的良好风尚啊！
首次“随俗”，站在摊前卖货给老美，滋味别样。漂洋过海，来异国拨石开荒，从一个饭碗买起，到今天的日子，咱知足了！唯一不甘心的是：每当买主要付钱时，多忙，户主都能挤出时间，面带微笑地跟客人说：别把钱给她。她不识数儿。请给我，我是老板！
永不消逝的第一眼
一
娇黄水嫩的方瓜花，是我会辨认颜色的第一眼。记忆里，我出麻疹了，不吃不喝，光闹人。妈把我抱到大门口，从对面的半截墙上摘下一朵方瓜花在我面前边晃边说：锵锵锵，锵锵锵。
我笑了，接过妈妈手中的花，捏着毛茸茸的茎，学着妈的样子，晃得自己哏哏乐。
方瓜花是我的启蒙花，而托着方瓜花的长蔓和绿叶也同步潜入我那幼小的心灵。绿，是春回大地的捷报员；黄，则是春花乍开的第一色。喜欢娇黄，酷爱嫩绿，心醉至今。
二
北京的灯光，前门的夜色，把我迷住了。
敢自己坐火车外出时，我先去了北京城。那是个早春时节的傍晚，三姐带我去大栅栏买东西，回返时我俩坐在5路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车上人不多，全都目视前方，我无任何目的地回头一瞧，就是这一眼，我立马转过身去，双腿跪在后座上，俩胳膊往椅背上那么一扒，即目不转睛了。
怎么那么好看！华灯初上，金光闪闪。天辉煌，地绚烂，整个前门大街就是一条金光大道。金光洒满行人的头和肩，活像一条黄龙，在灯火通明的夜空下扭动！
我不眨眼，不转头，从前门到右安门大街，途经珠市口、太平街、陶然亭、自新路、半步桥、樱桃园，就那么傻愣愣地跪着、扒着、瞪着，瞪得俩眼全是泪。
想起那一幕，说自己是刘姥姥一进大观园，谁能不信？想起那一回，心里就亮堂个没完啦！
三
纽约街头，侧目一瞥，即刺破了我的眼帘，扎进心底，抠不走，挖不净。
1986年10月18日，我跟着丈夫，领着儿子移民美国了。隔天上午，鲍妈妈和纪阿姨带我们去吃饭。双脚一落唐人街，一转脸，一位黑人兄弟正用前胸贴着冒出丝丝白烟的下水道上口，全身心地趴在一个铁箅子上，一动不动。
我甚是好奇，便情不自禁地扯鲍妈一把：“那人怎么趴那儿呀？”
老妈妈回看一眼：“在那里取暖嘛。”
“啊？！什么人会趴在那地方……”
“homeless.”（无家可归者。）纪阿姨抢答。
我倒吸一口凉气，顷刻间，储存在脑海里的画面，美国那美好的、层层叠叠的华贵与华丽全都淹没在我的诧异中。那种颠覆性的落差感迅速漫过心野，把我冲得呆愣愣，击得头嗡嗡。
12年后的1998年11月初，我重返纽约，去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和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共同举办的向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的赠书活动。5日中午，驻纽约总领馆的徐景山先生在曼哈顿的一家高级饭店里宴请一行人。饭后，我同几位来自北京的文友在曼哈顿大街上走来逛去。
举目望、仰头看、斜瞅、正视、驻足观：华尔街、格林威治街、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洛克菲勒中心……诸多誉满天下的金融中心与豪华建筑，构成了全球最富裕的区域，风靡世界两百余年。
可惜，可叹！两百余年的风靡，却没能抹去我曾拥有的“第一眼”。
四
唯一的男友，终生的伴侣，几十年了，他那一眼，仍在我脑海里出没往返。
那是个暮春的晚间，我跟着在北京京剧院弹琵琶的五姐去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彩排。剧场休息时，姐非要带我去后台玩玩。我不想动窝儿，可她愣是连撕带拽地把我“推进”了她同事的视野里。
我一出现，乐队的几位大哥哥即争先恐后地上前搭讪。言辞溢美地夸我捧我，跟我套近乎。唯独一个戴着大眼镜的家伙，抱着胳膊，靠着一张木桌，很不在意地瞟我一眼，就把脑袋转一边儿了。
散戏后，姐把我领到她的宿舍里，说跟她挤一晚上，明天再送我回家。姐的单人床对面是阿庆嫂的扮演者——洪雪飞的铺位。见到我，“阿庆嫂”便极其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还一口一个小妹妹地问长问短。大主演的平易近人与“大眼镜”的目中无人，在我心里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两年后一个乍暖还寒的上午，我正在五姐的院里晒衣服，猛抬头，就见那个大“大眼镜”跨进街门，径直地向姐家走来。
瞧见他，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陡袭心头，我忙把要晾晒的衣服往盆里一拽，扭头进屋，还砰的一声推上了撞锁。躺在病榻上的老娘侧脸看我：“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亮子？”我没好气地说：“我姐团里那个特讨厌人的人来了。”妈不眨巴眼地瞪着我：“你姐剧团里还有个特……”我下意识地冲妈摆手：“听，那人进隔壁了。”
隔壁住着五姐的公公，透过一层苇箔墙壁，我把他们的对话全听到了。好嘛，“大眼镜”原来是个“黑五类”！那时，他随剧团到唐山煤矿去慰问演出，负责人觉得他出身不好，怕他在下矿井体验生活时，会用手榴弹炸煤矿而将其轰回了北京城。临行之前，受五姐委托，特来看望我病中的老母亲。
他过来了。大爷领着“大眼镜”在屋外边敲门边说我背着我妈去看病的事。闻此，我赶紧把自己给塞进床铺和大立柜的缝隙里，说死不给开门。母亲按着床帮坐了起来。我慌了：“妈，您要干什么？”母亲瞥我一眼：“开门去！”
这就是母亲的“身教”！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孝！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门口，是用哪只手把撞锁给拧开的。我只记得，当“大眼镜”提出他要和我一起陪我妈去日坛医院烤电时，我斩钉截铁地喊出了三个字：“用不着！”
他的坚持得到了母亲的认可。在日后的三周里，他对我妈的关照与呵护着实令我心暖。后来，在妈和三姐的支持下，我顶着巨大的社会压力，不知啥叫未来地嫁给了他！结婚时他已为“黑帮”。
牵手数十载，走过苦难，越过悲怆，被“大时代”给蹂躏得破碎不堪的心灵，亦涉过人生死亡的隧道。从青春的谷底爬到老来的坦平，他冲锋，我断后，自始至终。
岁月赋予我们太多的第一眼。有的一扫而过，有的永不消逝。美好与否，不能强加，不能硬砍，只能尊重记忆的挑选。美好与否，也全然不会左右咱如何迎早送晚。
脚上无鞋穷半截
谁脚上无鞋呀？
我。
不，我有鞋，从没穿过的新皮鞋就有好几双哪！选这个题目来揭发自己，是因我尝到了脚上无鞋穷半截的苦头啦！
熟知我的人都清楚，每个周六下午是我例行购物的外出时间。每个周六下午，我都略施粉黛，穿身自己喜欢的行头，配双跟衣裤颜色协调的什么鞋，才肯举步前迈哪。
说起来不就是出去买趟菜吗？还用得着费那人劲来捯饬自己。坦白交代：一、懂事起，就不想让自己在邋邋遢遢中茁壮成长了；二、宅人如我，便把每个周六下午上街一事，看作是最大最隆重的外交活动；三、进出在老美间，若不修边幅，衣着不整，怕破坏了中国妇女的固有形象。
三大条件凑够了，捯饬自己不光理由充足，且阵阵不落。
坏了，2012年11月8日午后，我正要赶着去邮局，偏偏在算好的时间内接了个电话。尽管三言两语我就高喊“再见了”，但离邮局关门的时间只剩下不足20分钟了。慌了，急了，夺门冲出时，我愣把俩脚捅进了那双从不进屋的拖鞋里。那不是一般的拖鞋，那双拖鞋虽老旧但不破，竟让我一穿就是十几载；那双拖鞋是绒面塑胶底；那双黑色的拖鞋上还留有好几块白油漆，是我刷墙时滴答上的。
就是这双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老拖鞋，我竟穿着它勇往直前地闯进邮局里。高兴极了，两点之前总算把给朋友的包裹寄出了。
我心情愉悦地跨出邮局大门，一低头，不禁哈哈苦笑。身旁的我家户主被我哈哈愣了：“笑什么，这大声儿？”他环顾四周：“幸亏这会儿没别人，要不然……”
“哪还顾得什么要不然啊，你看看我这两只脚，还有脸见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