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很多人说某君是人渣或是败类,觉得姑娘值得更好的人。其实某君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不堪,这世界上任何缘起缘灭都有它的因果循环。
如果他果真不好,姑娘也不会如此沉迷。倘若除去一切糜烂的部分,某君实际上是好的,至少过去是。姑娘跟我讲过一件事。那时她和某君还没有在一起,两个人处于暧昧阶段,皆是眉来眼去,无实质进展,某君不置可否地跟在身边。
高中毕业后的一天,一位朋友过生日,我们在TOP ONE 酒吧共襄盛举成年的伟大一刻。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姑娘自己都不记得那天为何会如此伤心。大家欢天喜地觥筹交错,姑娘满腹心事在桌上和不相熟的人喝得欲生欲死。刚巧,那天某君也在场。不知道他是机缘巧合还是闻讯而来,他默默地在邻座看着姑娘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吭一声握着玻璃杯看着手机。午夜已过,姑娘在酒吧门口干了两瓶红星二锅头,彻底醉得不省人事。
大家喝得自身难保,难免忘记姑娘这位伤心人。只有某君,一直在TOP ONE 酒吧的竹椅上守着她。某君给我打电话,嗓音高了八个音调,他在话筒吼道,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哭成这样。音波直震耳膜,让我瞬间酒醒三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某君发火,他在我心中虽谈不上温文尔雅,但也是目中无人、不屑多言的代表人物。听到他无法控制的情绪,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到我好不容易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跌跌撞撞到门口时,某君和姑娘早不见人影了。
姑娘喝得烂醉,一路步履蹒跚随处乱走。某君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看见她快摔倒了才上去搀扶一下。酒劲慢慢上来,姑娘走不动了,某君连拖带扛带她去了自己的出租屋。
到了出租屋,酒醒了大半,同租的室友不合时宜放出了一首伤感情歌,姑娘捏着一次性水杯不说话,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水杯里。某君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姑娘沉默许久,说了一句,我还想喝酒。某君叹了口气,甚至丝毫不挣扎,转身下楼买去了。他是了解姑娘的,知道她想喝酒,旁人是劝不住的,她翻山越岭也是要喝到。
某君跑了几条街才买到一瓶二锅头。等到他大汗淋漓爬上六楼,打开门才发现,姑娘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姑娘在半夜醒过一次,醉酒人的通病,醒来以后会觉得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她挣扎着想起来倒杯水,结果半天起不来,她才发现,某君把她抱得很紧。哪怕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没有松开。他的手环绕着她,像孩子依依不舍贪恋挚爱的玩具熊。
姑娘看着某君熟睡的脸,他微微皱着眉,唇齿紧闭,没有平常不可一世的神情。一瞬间,她心里那扇门就轰然开启。
姑娘说,最让她感动的是,哪怕吵架吵得极凶,某君也会抱住她入睡。
她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某君不敢抽回手臂,只好任由它麻木,常常第二天整只手因血液不通变得毫无知觉。比起那么多同床异梦的夫妻,能相拥入眠是可遇不可求。她说,在某君怀里有她要的归属感,他的怀抱是她的家,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无所畏惧。
她不知道,归属感从来都是致命伤。她心甘情愿相信某君就是她等待已久的那个人,只是没想到这一念之间就是万劫不复,没有回头路。
五
我和姑娘一起学语言,我修西班牙语,她嫌法语太不浪漫改修了德语。年纪大了,学语言难免力不从心,我每天含着水练大舌音练到舌头抽筋,她却埋首《辞海》里不亦乐乎。一则为了不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二则提高自己,努力修炼成能与某君相称的女人。既然家世上已经输了,至少能力上不能一败涂地吧。
姑娘英语好,又会点法语,找对门路,开始接翻译和导游的活。赚的钱不算太多,但也够得上小资生活,一时在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我知道她动机不纯图谋不轨,企图让某君听闻她现在的小康生活,然后重修于好。不过最终,这份小心思也难以达成。某君踏上社会后早已与我们高中的圈子脱了节。事情就是这样,当你赚三千的时候混的是一个圈子,当你赚到三万的时候,你还会待在一个圈子里不动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越有钱的人越明白钱的好处,说有情饮水饱的人多半是穷人,富人们通常坐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包间里举着杯子说,有钱饮酒够。
不过,某君后来果真被姑娘盼回来了。那次打完牌的第二天,姑娘半夜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只有一个问号。她心知肚明是某君发来的,故意没回。过了一会儿,电话打过来,姑娘接了,某君声音听起来像穿越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虚无而不真实。他问她,你在哪里?姑娘告诉他出租屋地址,电话陡然断线了。她无所适从盯着屏幕许久,还是选择起床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为了不错过一个电话。
姑娘打开窗户,等得夏夜的蝉鸣都消失殆尽,电话始终没来。她叹了口气,熄了灯,准备上床休息。门铃大作,姑娘从床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冲到门前,没来得及细想是不是坏人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门。某君浑身酒气,通红着双眼,尴尬地笑笑说,我很想念你……话还没说完,姑娘已然扑到了他怀里。
六
某君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非常苦恼,向我吐露心事,他觉得自己学不会曲意逢迎、阿谀奉承。我跟他说,出卖灵魂的这种差事不适合你,你只适合坐在当铺的铁栏里面,用低廉的价格收购别人的灵魂。
他叽里呱啦在电话里讲了一堆,话又绕回来,父母都老了,独生子女扛天下,花了多少钱现在得赚回来还给爸妈,不能让他们白养自己。再有钱,世界上总有比你更有钱的人,分分钟弄死你像踩死一只蚂蚁样轻易。肩上背了一大家子人,再苦也要挨下去。
他每次和我抱怨一通,挂掉电话后,第二天继续搓揉自尊心,捏成烟灰缸的形状给人弹烟灰。再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接不到他的电话了,我想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也明白了人必须改变才能适应社会,没有谁伟大到能改变社会适应自己,抱怨毫无用途,冰块含在嘴里冻得舌头麻木了,也只能嘎嘣嘎嘣嚼碎了吞下去。
谁不想永远单纯无忧无虑?遗憾的是,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跳进去了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一尘不染。在社会上待的时间久了,学生时代的激情和理想被现实摧残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感,各有各的辛酸无奈。
某君爱姑娘的时候是真心的,可也带着无力感。他的人生里,女孩划分成两种,一种像姑娘一样,他爱,他父母不爱;另一种,他谈不上爱或不爱,但父母允许他们结婚,因为对家庭事业有利。
你说门第之见太过俗套,可惜俗套的东西往往在有些人眼里是真理。某君在我预料之中地选了某位生意伙伴的千金作女友,我以为姑娘和他的故事终于结束了。可惜我忘了,世上没有完结的故事,只有不死的心。姑娘知道某君恋爱后,开车走神撞了石墩,车被拖去修理。那家修车厂是他们时常光顾的修车厂,店主通知取车时,错打给了某君,他这才知道姑娘出了车祸。到姑娘过去取车时,某君已经在店里等候多时了。他们坐在车里,某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末了,他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姑娘想忍没忍住,捂着嘴,冰冷的泪水还是顺着脸颊一路滑向脖颈。
姑娘试图说服我,向我解释,某君家的生意正在关键时刻,恰好合伙人的女儿对他有意,他不得已才接受,过了这段非常时期就好了。这种俗滥理由也只有姑娘才会信了。骂人和规劝的话都是千篇一律的,多说无益。
我只问了姑娘,如此反复折磨你,难道你不恨他吗?姑娘叹息着,怎么能不恨,我又不是圣人。我以前也以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到后来才发现感情都不是纯粹的,爱与恨纠缠不休才是感情最真实的样子。我恨他许久以来一直把我当作备胎,恨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但他说了抱歉,我就愿意原谅他。因为他为了我感到内疚了,如果不爱了如何会内疚呢?
我没作声,心中暗想,倘若某君真的连内疚感也没有,那他也无心可言了吧。姑娘也不是真的原谅了他,不过比起假装原谅,姑娘更无法接受失去他。
我向车窗边靠过去,把脸隐藏在黑暗里,对姑娘说了句,你是我见过的最无私奉献、最有情有义的备胎。
微博上有一张图片,一只螃蟹奋力地从60块一斤的桶里往120块一斤的桶里爬,标题写着“一只有上进心的螃蟹”。我当时觉得搞笑拿给姑娘看,没想到她盯住屏幕看了半天,哀伤地告诉我,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螃蟹。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论如何拼尽全力,自认达到极限了,但她和某君之间始终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这层隔阂包含了太多的无能为力。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八门神器、金山游侠,不可能任意改变几个数值就能脱胎换骨,回炉重造身世,变成身披金甲家世显赫的霸主。
姑娘在某君身边注定只有扮演备胎的份。生活又不是电视剧,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你鲤鱼跃龙门。
七
姑娘当小三那会儿,心里其实特别煎熬。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可毕竟是偷,偷来的东西不属于自己,抱在怀里的时候难免战战兢兢。姑娘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什么道德标兵,依然觉得愧对某君女友。听过太多次某君与女友电话里的对话,姑娘听得心里一半难过一半心寒——或许当年某君就如欺骗女友一样欺骗过她,那些谎言听来都如此烂熟于心。
良心太薄弱的人不该去做小三,姑娘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一次电话谎言,都使她原本伤痕累累的心新增一道裂纹,她觉得自己在日渐崩溃。
那一天夜晚,某君借口有应酬,待在姑娘家与她私会。半夜十二点,女友打电话来问某君什么时候回家,她在家里一直没睡等着他回去。某君已经睡下,被铃声吵醒颇不耐烦,他说,你别等了,今天不回来,要弄到很晚。女友不甘心,坚称他不回来自己不去睡觉。某君忍无可忍,对着电话吼道,那你就别睡了,等到天亮吧。
挂了电话,某君翻了个身,抱住姑娘沉沉睡去。姑娘在床上转辗难眠,愧疚翻江倒海,倾巢而出。她起身坐在飘台上一连抽了好几根烟,望着窗外灯光一盏盏熄灭。在这样的夜里,孤独等候一个人归家的滋味有多么难过,她再明白不过了。
姑娘在窗台坐了两个小时,坐到夏夜的风把皮肤都吹得凉透了,她起身推醒了某君。你回去吧。
某君睡眼惺忪,惊诧不已,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我说,你回去吧。她在等着你。某君瞬间清醒,沉默须臾,问她,你认真的吗?
姑娘望着某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回去吧,我累了。我们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了。
某君起身,点了一根烟,你别后悔。如果这就是你所想的,我愿意接受。姑娘也站起来,开始替某君收拾东西,她把衣服和毛巾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对某君说:“我不后悔,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后悔过。但我是真的累了,我现在筋疲力尽,爱不动了。我不再是无所畏惧,我越来越害怕,害怕有一天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害怕那个女孩被我伤害。她现在的疼痛我太能感同身受了。你没有等过一个人,所以你不知道在亮着灯的空房间,等着锁轮转动的时间有多么难挨。你走吧,即使你现在在我身边,我也拥有不了你的全部,你的身份始终是别人的男友,别人的儿子,不是我的爱人。”
姑娘背过身,不敢看某君,害怕望住他的双眼,自己的决心就会动摇。她哽咽地说,你走吧,我不介意再被抛弃一次,反正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某君听后缄口无言,隔了许久,穿上衣服,拖着行李箱走了。姑娘在窗台上听见汽车的引擎声,目送某君的车渐渐远去,她疲惫得靠在墙上,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伤得太多,心就麻木了。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这样看着他离开,每一次,她都相信他们的故事没有完,但这一次是她自己亲手推走他的,姑娘明白某君不会再回来了,所有的一切,无论爱与恨都走向终结。